第104章

  茫茫夜色,沉的像一个巨大的深渊,没有尽头,如同要坠着人折堕到那无边的黑暗里,再也难逃一般。

  夏侯缪萦望望被迷药放倒的两个侍卫,她的手中,还握着从景垣那里得来的钥匙……就在方才,她利用了他,从他的身上,偷来了地牢的钥匙……想到景垣在昏迷的一刹那,清俊脸容上那种不能置信,那种哀伤若水的神情,夏侯缪萦不由沉默下来。

  但现在显然并非内疚的时候,事已至此,她只能继续走下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穗儿,你守在这里,我进去救喻大哥……”

  敛去心底一切不合时宜的暗涌,夏侯缪萦吩咐着身旁的丫鬟。

  待得穗儿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夏侯缪萦不再迟疑,缓缓推开了面前的巨大牢门。

  潮湿阴冷的地牢,似乎到处弥散着死亡的气息,那种浑浊的,带着腐朽般的味道,丝丝萦绕在人的鼻端,就像这深秋的寒凉空气,一寸一寸的扎进肌肤中,激起最深重的颤栗,连绵不绝。

  沿着漫长的石阶走下去,视线的尽头,喻锦程虚弱的身子,像一块破败的幕布般悬挂在墙上,摇摇欲坠。

  心中一紧,夏侯缪萦望着面前这被折磨的几乎奄奄一息的男子,颤声唤道:

  “喻大哥……”

  男人低垂着的眼帘,轻轻一颤,极缓慢的睁开了双眸,不过最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却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死灰一般沉寂的瞳色,在见到女子的一瞬间,似有刹那的芳华点燃,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啊?充满着喜悦与思念,说不尽,道不完,一切缠绵的情愫,仿佛都融进了这一眼之中……“缪儿……”

  干涩的嗓音,几乎微不可闻,像是沉在睡梦之中的一声呢喃。

  喻锦程费力的睁着模糊的眼帘,望向这近在咫尺的一个女子。是幻觉吗?临死之际,最后的幻觉?上天待他不薄,不是吗?让他在死之前,还能见着这魂牵梦萦在他骨血里的女子……是否幻觉又有什么重要?心底狠狠一酸,像是正被人死命的拉扯着一般,夏侯缪萦定定的望着面前的男人,他英俊脸容上,早已被折磨的褪尽了一切的血色,苍白唇瓣,有干裂的纹理,一丝一丝的刻的极深,他就这样静静的凝视住她,一双琥珀色的瞳孔,似正蒙着一层浓厚的水汽,影影绰绰的浮着她的身影,如同拼命想要抓紧的某种执念,唯恐一眨眼的功夫,她就会在他的眸底,消失的无影无踪。

  “喻大哥……”

  半声轻唤,鲠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夏侯缪萦微微刺目,不忍再看面前的男子,她需要深深的吸一口气,才能强迫自己不在这个时候,显露那些过多的情绪。

  “我先救你下来……”

  嗓音低低,徘徊在夏侯缪萦的唇边,压抑着手上的轻颤,去解那些锁在男人身上的铁链,那从他衣衫上透出的累累血痕,触目且惊心,一道道都仿佛剐在她身上,漫开涩涩的锐痛。

  喻锦程并不在意她现在在做着什么,他的眼底,只有这近在咫尺的一个女人存在罢了,再也容不得其他任何的事情。

  “缪儿……他,有没有为难你?”

  从男人嘴角艰难的逸出的每一个字眼,都仿佛裹着粗粝的沙砾,狠狠在皮肉上滚过一遭般,痛的夏侯缪萦正在解着他晚上枷锁的手势,重重一顿。

  他不问自己的伤势,不管自身的安危,却独独问她,那个人有没有为难她……在他亲眼看到、亲耳听到那样的事情之后,他始终最关心的还是她……这样厚重的情意,夏侯缪萦很想告诉他,他给她的,她不配要……但现在,不是时候。

  “没有……”

  摇摇头,夏侯缪萦开口道:“我没事,喻大哥……你别说话,让我先看看你的伤势……”

  解开男人身上的最后一道枷锁,那高大的身躯,却几乎站立不稳,夏侯缪萦扶着他,慢慢坐定在一处较干净的地方。

  只是粗略一打量,已叫夏侯缪萦心如刀绞。近在咫尺的男人,白色的里衣,早已被斑驳的鲜血,浸的透了,翻卷的皮肉,深一道、浅一道,凌乱的散在体无完肤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盘根错节,纠缠在一起,丑陋而恐怖。

  “喻大哥……”

  喉咙一涩,夏侯缪萦需要死死压制住,才能防止那些不受控制的哽咽,从唇齿间逸出。她知道他身上这么多的伤口,是拜何人所赐,这一刹那,她不想判定孰是孰非,孰对孰错,此刻,她的眼底,只有面前这受伤的男人,如此惨烈,如此惊心动魄的,叫人动容。

  隐忍的惨痛,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抬眸,喻锦程望向这近在咫尺的一个女子,此刻,她晶亮澄澈的眸子里,只清晰的倒映着他的身影,仿佛除他之外,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的存在;她水一般流管的瞳底,如有薄薄轻雾婉转,那几乎满溢而出的丝丝关切与不忍,可是为着他?

  喻锦程不知道。但他宁愿相信。

  “我没事……”

  暗哑的嗓音,似乎竭力压抑着某种嘶痛之感,喻锦程扯了扯干涩的嘴角,艰难的漾出一抹安抚的笑意:

  “缪儿,你不要担心……这点小伤,比起我在战场上受到过的,根本不值一提……”

  夏侯缪萦何尝不知道他这是安慰之语,也不戳破。只细细查验着他除了这些皮肉伤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看不见的内伤,眼下,她不觉的有其他事情,重要过这件事。

  所幸,除了这些新鲜的伤口之外;身体内似乎却没有什么严重的内伤。但为了保险起见,夏侯缪萦还是从瓷瓶里倒出一枚护心脉的药,开口道:

  “喻大哥,你先把这颗药服下……休息一会儿,然后我带你从这里出去……”

  就着她手服药的动作,瞬时一顿。喻锦程缓缓抬起眼眸,望向近在咫尺的女子,眸中神色,流转若离,阴晴不定。

  夏侯缪萦一时之间有些不解。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了”,却听男人微启薄唇,轻声道:

  “缪儿,你是特意来救我的吗?”

  夏侯缪萦不明所以,却也点点头,解释道:

  “赫连煊不在府里,看守的侍卫也都被放倒了……喻大哥,一会儿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了……”

  喻锦程静静听着她开口,他离得她那样近,近到他可以清晰的看到,面前的女子,在说到那“赫连煊”三个字之时,如墨瞳底划过一道苦涩伤痕,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却看得分明。

  “只是我一个人,是吗?”

  从男人口中吐出的幽幽语声,像一颗细小的石子,陡然投进了暗流汹涌的湖泊之中,激起一连串细小的涟漪。

  夏侯缪萦一时之间,没有反应他要说什么,怔楞的望向他。

  “缪儿,你来救我……只是想将我一个人救走,你会继续留在这煊王府,是吗?”

  微微阖上的眼眸,缓缓睁了开来,不过短短的一句话,却仿佛用尽了喻锦程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眼,都像是带着锋锐的刀刃,在他的心底剐过,磨着他干涩的喉咙,一字一句,皆是殇。

  埋在胸膛里的一颗心,像是陡然间被人揭穿,扯到半空之中,悠悠晃荡着,说不清是怎样的滋味。夏侯缪萦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啊,她有什么可说的呢?在喻锦程没有提及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去留,一心只记挂着,如何将他救出这水深火热的境地,而关于她自己,却仿佛自然的像呼吸一般,根本不需考虑……她不是一直拼命的想要从这煊王府逃离吗?为什么?为什么在该刹那,她的脑海里,却未曾有过半丝的离去的念头呢?

  夏侯缪萦突然不敢追究下去。

  “喻大哥,你知道,我不能走……”

  微微避开男人近乎通透的目光,夏侯缪萦缓声开口道,心底却不知,这样的回答,究竟是有几分真,几分假,还是,那牵绊住她脚步的最大的一个理由,被她刻意的隐藏起来,连她自己都找不到?

  夏侯缪萦不知道。

  喻锦程却显然不允许她的逃避。

  “是因为那个男人会从吕梁国撤兵……还是因为缪儿你……根本就不想走?”

  箍紧的掌心,汗湿如潮,任平整的指甲,深深嵌入肉里,都不觉痛。喻锦程定定的凝住面前的女子,他真的很想穿过这双澄澈清透的眸子,直望到她的灵魂深处去,看看如今的她,心底究竟有着谁……但是,他怕,怕那最后的结果,会是他最不想面对的一个事实……巨大的矛盾,像是一场春雨过后,疯长的藤蔓一样,将喻锦程紧紧缠绕住,不断的勒紧,再勒紧,急欲窒息。

  夏侯缪萦却只觉,心底像是被一块千斤巨石,突然重重压下一般,那不能承受的重量,在她不见天日的心底某处,掀起无数的惊涛骇浪,迅速的将她淹没。

  不想走吗?继续留在这个煊王府吗?可是,这里,哪有一处地方,让她值得留恋?

  竭力逃避着脑海里那道男人的身影,他就像是一处最危险的所在,不能触碰,仿佛只要一沾染,他就会轰然炸开,将她一直维持的一切东西,都毫不留情的摧毁,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不,那样太可怕了。

  夏侯缪萦下意识的抱紧双臂,但阴湿的地牢,那些无孔不入的冷气,还是迅速的钻进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之中,呼啸着、咆哮着,迫不及待的想要冲出来。

  “喻大哥……”

  干涩嗓音,漫出丝丝的沙哑,夏侯缪萦拼命抑压住心底种种莫名情绪,开口道: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先带你出去……”

  喻锦程却按住她想要搀扶他的手势,深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决定了某个艰难的抉择一般,定定的望向这近在咫尺的女子,一字一句的开口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缪儿,你可愿意跟我一起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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