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不到傍晚时分,贾琏就已回了荣国府,且在刚到院子里时,就听到了来自于平儿的第一手消息。当然,平儿这也不算是告密,只是觉得倘若贾琏知晓了前因后果,万一王熙fèng将怒火发在他身上,至少他也能体谅一二。可惜,平儿算错了一件事儿。
“听平儿说,今个儿琏二奶奶你心情不好?”贾琏带着一脸的邪笑走进内室,凑到了王熙fèng眼前,笑道,“来,跟爷说说,也好让爷乐呵乐呵。”
“琏二爷您很闲?竟又拿我开涮得了罢,我才不信平儿那快嘴的丫头会不告诉您今个儿的事。我瞧着,珠大嫂子怕是要糟了。”王熙fèng面上的神情绝不能称之为愉悦,却也没有太多的担忧和伤感,若是硬要说的话,倒像是有些唏嘘不已的样儿。
“那也是她自找的。”贾琏自顾自的脱了外裳,王熙fèng见状,忙寻了一套干净的家常衣裳帮他换上,却听贾琏说起了旁的事儿,“不是说林姑父送来了一个小匣子?在哪儿?让我瞧瞧。”
王熙fèng将贾琏换下的外裳搁在臂弯上,掀了帘子唤道:“平儿,让人备晚膳罢。”顺手将脏衣裳递给平儿,王熙fèng再度回到了内室里。恰听到了贾琏后头那句话,知晓他不欲多谈李纨之事,索性顺着他的意思拿了搁置在一旁的小匣子,放在小几上,道:“就是这个,点名说是送给琏二爷您的。”
贾琏不甚在意的拿起小匣子在手上掂了掂,这才瞧见小匣子边缘的解封处皆被封了蜡,当下奇道:“这是何意?还真不打算让旁人瞧?”
“若非这样,我早就先打开瞧了。”王熙fèng毫不犹豫的出卖了自己,又坐到了贾琏对面,瞧稀罕一般的盯着小匣子,催促道,“我都瞧了它一天了,琏二爷您倒是别卖关子了,赶紧打开来瞧瞧呢。”
“啧啧。”贾琏戏虐的看着王熙fèng,在王熙fèng尚未回过神来之前,他忽的直起身子越过小几,从王熙fèng发髻上拔了一根簪子,刮开了小匣子边缘处的封蜡。很快,小匣子就被打开了,里头的一应物件也就暴露在了俩口子眼前。王熙fèng原还想说贾琏两句,却被小匣子里的东西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
小匣子其实并不大,也就成年人的两个巴掌大小,厚薄不超过一指,加上木材原就有的厚度,匣子里头其实真的搁不了太多东西。准确的说,里面只搁了一封信和一叠纸张。
贾琏先伸手拿过了最上头的信,王熙fèng却直接探手将下面那叠纸张拿了出来。贾琏并不以为意,在他心目中,王熙fèng还是那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睁眼瞎,却不知晓前世因着管家数十年的缘故,王熙fèng已将常用的字认识了七七八八。
“林姑父对我表达了极度的感激之情。”贾琏拆了信,粗粗的扫了几眼,可刚说了一句话,却顿住了。
王熙fèng奇道:“怎的了?”
“咳咳,林姑父说,他为他之前的以貌取人向我道歉……”贾琏咬牙切齿的挤出一句话,旋即瞪圆了眼睛看向王熙fèng,“fèng哥儿你说说,这话是甚么意思?上回去扬州,我生怕言行举止遭他诟病,别说游船画舫了,我连大街上都没去过这这这……哼”
这话的意思大概是,林如海先前误会贾琏是个只知道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王熙fèng这般想着,不由得点了点头:“这么说倒是也没错。”
贾琏冷眼看了王熙fèng好半响,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径自低头继续看信。林如海的信并不算长,统共也就三页纸。头一页是对贾琏表示感谢,外加为自己的以貌取人感到抱歉;第二页则是打起了感情牌,口口声声的说着他同贾敏是如何的情投意合,并发誓终生不会再续娶,连小妾通房都已尽数轰走;第三页就有意思多了,却是将黛玉托付给了贾琏。
“fèng哥儿,你说林姑父这是甚么意思?前头就不说了,可后头那托付……他有毛病呢?让我想想,林姑父应该跟二老爷差不多的年岁,是罢?”
王熙fèng茫然的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道:“这我怎么知晓?我却是从未见过林姑父。”
“我只是说大概,上回在扬州,我瞧着他同二老爷年岁相差无几,也就是说林姑父如今尚不到半百之岁。”贾琏思量了一会儿,不禁苦笑道,“才这个年纪,就彻底舍弃希望了?宝玉过了生辰也不过八岁,环哥儿更是六岁都不到,倘若林姑父膝下有子,倒也罢了。可偏生……fèng哥儿,你说林姑父这是何意?”
“也许真的是对林姑母重情重义?”王熙fèng没甚诚意的胡乱猜测着,可事实上,这会儿她的心中却是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各种思绪纷飞,一时间前世和今生的事情纠缠在了一起,完全不知何解。
贾琏并不曾察觉到王熙fèng异样,他又拿着信从头到尾再度细细看了一遍。除却无关紧要的前两页,最后一页的意思让他百般琢磨都有些不明所以。就算林如海并没有续弦的打算,可也没有将黛玉托付给他的道理,且……
“琏二爷您瞧瞧这个。”王熙fèng面色有些难看的将手里的那叠纸递给了贾琏,“我想,这个应当是林姑母当年出嫁时的嫁妆单子。”
“甚么?”
一把抢过了王熙fèng手中的纸张,贾琏动作极快的翻看着。这是一份记载了无数珍稀物件的单子,最开头是庄子铺子田产,接着是各色古董玉器孤本古籍,再然后是各类头面首饰绫罗绸缎,最后是数额高达二十万两银子的压箱钱。而在单子的末尾处,除了写明这是贾敏当年的嫁妆单子外,还有林如海本人的私章,以及扬州当地极有名望的老者留言作证。
贾琏愣是半响都没有回过神来。他当然知晓荣国府曾经贵不可言,可自打他出生后就过着奢侈富贵的生活,因此他只当荣国府从未变化过。及至看到了这份贾敏当年出嫁时的嫁妆单子,才猛地惊醒过来。
荣国府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衰败吗?
“琏二爷,我略微猜到了一些林姑父的想法,爷您想听吗?”王熙fèng深深的瞧了贾琏一眼,可贾琏仿佛被惊到了,并不曾回答王熙fèng的话。等了片刻,王熙fèng索性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猜,林姑父是遇到□□烦了,不是像咱们府上的那些小打小闹,而是真正的□□烦。似乎,林姑父早已有了预感,也根本就没打算从是非漩涡中逃离,而是选择将林妹妹送走。也许,就算当时我不提议,林姑父也会将林妹妹送入京的。毕竟,林家数代单传,早已没了可依靠的人家。”
“这也不对”贾琏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反驳道,“就算林家没甚亲眷,那林姑父的至交好友呢?他为官数十年,就没个能托付的人?”
“应该没有罢?”回想着前世之事,王熙fèng面上虽有些迟疑,心底里却早已是万分肯定了。君不见前世荣国府吞了林家数代积攒的家产,都没有人出面帮林家说话,甚至黛玉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荣国府内,依然没有人为她出头。王熙fèng琢磨着,要么林如海没有一个至交好友,要么就是全都死了。
“好好,fèng哥儿你说的对,可……咱们府上呢?我记得先前你只说了二太太对林妹妹不大好罢?还是说……”贾琏又想了一遭,才道,“是林妹妹给林姑父的信中写了甚么罢?竟是让林姑父连老太太都不信了?既如此,何不干脆将林妹妹接回去,即便本朝有长女无母不娶的规矩,可也不是所有人家都在意这点。”
“第一,我方才说了,林姑父遇到□□烦了,这个麻烦不仅仅会要了他的命,还会连累到他的家人。甚至咱们还可以猜测得更深远一些,也许林姑父幼子乃至林姑母的死,都跟这个麻烦有关”
贾琏倒抽了一凉气。
“第二,林姑父是个正人君子,他不仅要保全林妹妹,更不愿意拖累续弦。所以干脆,将林妹妹送到咱们府上,又断然拒绝了续弦,甚至连小妾通房一并送走,免得被无辜牵连。”
“第三,这个所谓的□□烦可能还不仅仅是关系到人命,说不定还会同林家的家产有关。咱们可以这么想,林妹妹入京时,并未带任何贵重东西,可按道理来说,即便林姑父是个迂腐的书生,可他为官多年,哪里会不懂穷家富路的道理?别说托你交给老太太的钱,这不算。”王熙fèng制止了贾琏开口,径自说道,“将心比心,假若今个儿巧姐必须远离咱们,爷您会不会给巧姐带上一些私房钱,哪怕是用于打点下人也是好的。”
然而,黛玉甚么都没有。
王熙fèng清晰的记得,前世黛玉入贾府时,身边唯有一个老嬷嬷并一个小丫鬟,倒是带了几个包裹,却全是黛玉原本就做好的衣裳。除此之外,也就只有黛玉从小戴到大的几根簪子了。
太寒酸了。
前世,王熙fèng只顾在心中奚落黛玉,虽听闻林如海也托人带了银票予贾府,可黛玉身边并无任何值钱之物,却是事实。尤其是,黛玉的丧事就是王熙fèng一手操办的,她自是清楚黛玉的家底。
可为何会如此?王熙fèng怎么也想不明白,倘若林如海只是个迂腐书生倒也罢了,可偏生,林如海是二品的扬州巡盐御史即便不算上林家的祖产,单是林如海每年得到的冰炭孝敬就不是个小数目了。尤其林家人口稀少,又没有像贾赦那种败家子,怎就甚么都没有给黛玉留下呢?不不,应该是留下了,林如海死后,经贾琏之手,荣国府得了一大笔横财,足有二三百万之巨。可王熙fèng仍想不懂,既有这么多的钱财,为何就不捎带给黛玉呢?田产地契也罢,至少可以兑换成银票金票让黛玉傍身罢?可林如海却不曾那么做。仔细想想,这里头只有一个缘由……
林家的家产早就被人盯上了
“琏二爷”将前后的事情联系到一起,王熙fèng如坠冰窖,不由得开口唤了一声贾琏。
“甚?”贾琏一惊,抬眼看向王熙fèng,却见王熙fèng满脸的煞白,登时被唬了一大跳,“fèng哥儿你这是怎的了?咱们原不是还在说林姑父为何不多给林妹妹一些钱吗?不过也无妨,甭管林姑父是怎么想的,林家的钱总归同咱们没甚关系,就连林妹妹……倘若林姑父质疑不肯续弦,那家产也是留给林妹妹和朝廷的。让我想想,我依稀记得在室女能得到家产的三分之二,若是出嫁女则是三分之一。倘若林姑父早有准备的话,倒是可以将大半家产直接作了林妹妹的嫁妆,等他百年之后,再让林妹妹继承林家家产的三分之一就是了。”
王熙fèng闭了闭眼睛,强行将心里的惊恐压了下去。可不由得,她还是想起了前世荣国府被抄家灭族的事情。不单单是荣国府,四大家族一个都没跑,还有那些曾经辉煌过的富贵人家,哪怕圣上曾经额外凯恩,可唯一不变的是,所有家族的钱财都尽数被充入国库。
抄家皇帝
“爷,咱们别管林家的事儿了。您放心,二太太已经不会同林妹妹作对了,莫说她如今身子骨不适,就算大好了,她也忙着同探春珠大嫂子过不去呢,怎么着也不会招惹林妹妹的。等将来……大不了我求了老太太,早早的将林妹妹发嫁了,想来林姑父也不会反对的。”
贾琏很是不明所以的看着王熙fèng,只是王熙fèng此时的神情很不对劲儿,贾琏迟疑了一下,只道:“那你看着办罢,我是没甚意见的。”
王熙fèng这会儿只觉得通体冰寒,明明已经到了初夏时节,可她却仿佛还活在隆冬一般。也许,她此刻该想的并不是如何让黛玉早些出嫁,而是如何才能让大房尽快脱离荣国府。
“fèng哥儿?”贾琏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王熙fèng,忽的伸手探去,却惊觉王熙fèng指尖发凉,面上更是毫无血色。当下,贾琏急了,“你这是怎的了?病了?我让平儿赶紧唤个大夫过来。平儿”
“我……”王熙fèng原是想要阻止贾琏,只是才张了张嘴,却忽的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个极好的借口。既可以给她充分的时间好生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又可以顺势离了李纨和王夫人之间的争执。这般想着,王熙fèng索性整个人往后一倒,有气无力地道,“琏二爷,我怕是真的病了,还劳烦二爷替我往荣庆堂一趟,只说这几日不能在她跟前尽孝了。”
“病了就好生歇着,老太太那边无事。”贾琏是真急了,忙跳下炕床,走到王熙fèng这边,将她拦腰抱起直接送到了床榻之上,“记得,好好歇着,旁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说这话时,贾琏不由的想起了这段时间里二房那数之不尽的破事儿。想他大房,虽平日里担负着不争气的名声,可好歹也没生甚么是非。再瞧瞧二房,成天到晚的都不安生,偏每次还要将他们夫妻扯进去,白扰了清净不说,到如今更是累得王熙fèng病倒。贾琏不由的暗恨不已,又唤了平儿进来照顾王熙fèng,他本人连晚膳都不曾吃,转身就出了院子,直直的往荣庆堂而去。
这会儿,自还不到晚间请安的时辰。贾琏去时,贾母那边甚至还不曾摆饭。见贾琏过来,又无王熙fèng陪同,贾母很是惊讶的瞧着他,问道:“琏儿今个儿怎么过来了?可是你老子骂你了?不怕不怕,有老祖宗在,没人会欺负了你。”
贾琏脚步一顿,心中的恨意倒也减弱了不少。其实,他不是不明白贾母偏心二房,可事实上贾母做得其实也不是很明显。当初,他和贾珠等孙辈儿都养在贾母膝下,总的来说,贾母最偏疼的应该是早些年入宫的元春,以及偶尔来府小住的王熙fèng。倒是后来宝玉出生了,贾母一心扑在了宝玉身上,这才显得愈发偏心了。可贾琏跟宝玉年岁差得太多了,他却是不会跟宝玉争宠,因而在他的心目中,贾母仍是那个疼爱他的老祖宗。
“老祖宗,没人欺负我,大老爷也待我极好。”贾琏先开口安抚了贾母,随后才将王熙fèng病倒之事说了出来。许是因为心情已然平复,贾琏说话时并不曾带上丝毫怨气,反而替王熙fèng向贾母道饶,“fèng哥儿说了,等她稍稍好些了就来向老祖宗请安,求老祖宗别怪她。”
“这话说的”贾母连声嗔怪着,复又心疼道,“唉,也怪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儿,累着fèng哥儿了。这样罢,琏儿你回去同fèng哥儿说,让她只管安心养病,旁的事儿交予旁人就是了。”
贾琏恭恭敬敬的向贾母行了礼后,才告退离开。贾琏并不知晓,就是因为他这句话,间接的改变了李纨的命运。
三日后。
“甚么?琏二爷您说,老太太将珠大嫂子送去了西面偏院?天”王熙fèng半躺在床榻上,她原并没有什么病,只是被自己给吓到了。好生歇了三日后,直把她养的红光满面。也亏得近段时间荣国府里一团乱,自是没人来探病,也就没人揭穿她装病的事儿了。当然,来了也不怕,随便扯个能传人的病,想来那些惜命的主子们也就退却了,至于丫鬟们,王熙fèng却是不惧的。不过,没人打扰倒还真是让王熙fèng省却了不少麻烦。
只是,王熙fèng万万不曾想到,她不过在屋子里歇了三日,外头就变天了。
贾母竟然将李纨送到了西面偏院……撇开旁的不提,西面偏院里有探春呢这到底是想逼死谁?
“fèng哥儿你怎的还是那副猴急的性子?别急,听我慢慢道来。”贾琏生生的受了王熙fèng无数枚眼刀子,却是一脸的自得其乐,“这事儿严格说起来并不是老太太的主意,而是三妹妹主动请缨。”
王熙fèng默然了。
据贾琏打探到的消息看来,这事儿的起因还真的是探春。就在两日前,也就是王熙fèng“病倒”的第二日,探春央求送饭食的丫鬟在贾母跟前递了话,大意是她做了一个很印象极为深刻的梦,竟是梦到了死去多年的贾珠。而贾珠借着托梦之际,告诉探春,因着是横死,他并不能立刻投胎转世,只能滞留在地府,日日受苦夜夜煎熬。亏得探春这几日为荣国府上下祈祷,他稍稍好受了些,可他之余探春不过是长兄,并不能助他投胎转世,整个荣国府,能够助他的唯独只有父母妻儿。
贾珠之父母自然就是贾政和王夫人了,贾政忙于仕途,自是不能跟探春那般整日里待在佛堂诵经礼佛抄写佛经。王夫人原倒是常去礼佛,可身为荣国府的当家太太,纵是有王熙fèng相助,她也不可能将下半辈子都耗在佛堂里,毕竟她还有儿女孙儿。至于贾兰,如今还是稚龄,将来更是要继承贾珠的遗志,怎么可能进入佛堂呢?
“所以三妹妹根本就是明着说,要珠大嫂子进佛堂来陪她?”王熙fèng震惊了,她原本还觉得探春终于长大了懂事了,只要好生熬过这三年,待雨过天晴后,自还会有好日子过。可探春这到底是怎么想的?忽的就……
“fèng哥儿你听我把话说完。”贾琏没好气的瞧了王熙fèng一眼,继续说着这两日的事儿。
却说,贾母从丫鬟处听闻了此事后,大惊失色。旋即,丝毫不顾自己早已年迈,愣是亲自步行来到了荣禧堂,王夫人房内。原来,贾母昨个儿也做了一个类似的梦,只是她还道是自己睡迷糊了,且有些事儿也不曾像探春记得那么清楚,因此就没当回事儿。及至听了探春派人传来的话,才被唬了一大跳。
要说探春之事是个开端,那么贾母绝不会结尾。因为王夫人在听了贾母的讲述后,瞬间哭成了泪人,却道她也梦到了贾珠。三方一合计,贾母当即就唤了李纨过来,给了她一日时间归整东西,次日就搬去西面偏院诵经礼佛,为死去的贾珠超度。
李纨……
“噗”王熙fèng刚从贾琏手里接过了茶盏,心里还道贾琏总算是知晓疼老婆了。可等听完贾琏这话,王熙fèng却直接喷了出来,连声咳嗽着,恨恨的道,“琏二爷您绝对是故意的”
故意看她出糗
贾琏抚掌大笑,那模样却是同往日里巧姐看旁人笑话时,一般无二。气得王熙fèng连连磨牙,好半响才总算顺过气来:“我该说甚么?真不愧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王熙fèng真心佩服这些睁眼说瞎话的人。不过,仔细想想,她却道:“这么说,许是我冤枉了三妹妹?说是小丫鬟跟老太太传话,可谁知道是真是假。”
“管她呢。其实,三妹妹怎么打算的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太太和二太太如今是联手要对付珠大嫂子。哈哈哈哈,多稀罕啊,fèng哥儿我同你说,别看老太太偏疼二老爷,可事实上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二太太。这么多年了,估计这是她们头一回联手罢?啧啧,珠大嫂子好生荣幸。”
“我敢肯定,她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份荣幸。”
何止不想要,李纨这会儿应当是气疯了罢?想想探春等人传出来的话,说的明明就是贾珠的父母妻儿。贾政自是不提,贾兰也不可能稚龄就被送往佛堂,那么剩余的王夫人和李纨却是皆有可能的。若说王夫人有儿女要照顾,那李纨也有稚子要养育。可有时候,道理却只站在那些掌权者的手里,就像贾琏说的那般,贾母都同王夫人联手了,李纨还能如何?
可不管怎么说,让李纨同探春住在一起……
贾琏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当下笑着道:“fèng哥儿,你猜老太太和二太太是怎么想的?指望她们两败俱伤?”
“不可能。老太太是偏心宝玉,可她从未想过要加害自己的后辈子嗣。就算三妹妹只是个庶女,老太太也绝不会拿她的性命开玩笑的。我想,既然老太太敢这么做,那就有了十足的把握。”王熙fèng斩钉截铁的道,“琏二爷您若是不信,就看着罢。”
“我怎会不信?老太太是甚么人,她李纨又是个甚么东西?哼,咱们那位珠大奶奶,自以为是书香世家出身,又占了嫡长媳的位置,还给老太太生了头一个的曾孙儿……也不打眼瞧瞧自己究竟是个甚么货色,竟是嘚瑟上了。哼,也就是这几年来二太太忽的就吃斋念佛了,搁前些年,只怕珠大奶奶坟头的草都一人高了不过,如今也不算晚,虽小名保住了,可下半辈子都待在佛堂里哟,这滋味,啧啧。”
贾琏的心情相当不错,甚至面上还露出几分幸灾乐祸。倒是王熙fèng有些于心不忍:“琏二爷您至于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跟她有多大的仇恨呢。”
“她害死了珠大哥,还不够?”贾琏下巴微微扬起,挑眉看向王熙fèng,见后者仍有些茫然,贾琏才忽的恍然道,“对了,珠大哥没了的时候,你正巧回家备嫁去了。我记得,那一二年里,你竟是一趟也不曾来过荣国府。”
“是的,二爷您不也说了,我是回家备嫁去了。我算算……对了,是我十五岁及笄之后,贾家正式向王家提亲,之后的纳采问名纳吉等等,前前后后差不多是有两年的时间,我都不曾来荣国府。直到十七岁那年,我嫁予了琏二爷您。”
而贾珠就是在那期间过世的。
其实,严格算起来,王熙fèng同贾珠也不算很熟。明面上,她和贾家几位哥儿姐儿是一道儿长大的,可事实上不同于养在深闺中的元春,也不同于自幼就无心进学的贾琏,贾珠却是三岁启蒙,更是在十三岁那年进了国子监。也就是说,撇开嫁入荣国府之后的事儿,单算未出嫁之前,王熙fèng最熟悉的只有贾母元春以及常来荣庆堂的王夫人。对于贾珠,王熙fèng确是认得,然感情几乎全无。这也很好理解,就好比黛玉同是贾琏宝玉的表妹,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贾琏跟黛玉只有那么一丝面子情。
不过,跟王熙fèng不同,贾琏同贾珠的感情却是极好的,甚至直到如今,在知晓了二房的心怀鬼胎之后,贾琏仍不愿意迁怒于贾珠。
而贾珠也确是有令人钦佩的地方。
其实,贾珠并不是一个极有天赋之人,事实上,他的读书天赋也许真的比贾琏高,却也实在是高不到那儿去。可贾珠此人却是真正的用功至极,旁人一遍两遍的做学问,他却是十遍二十遍的做学问,真正的将勤能补拙这句话完美的展示了出来。人人都说十年寒窗苦读,贾珠却是从三岁启蒙到二十岁过世,这十七年间,撇开除夕外,也就唯独只有贾母过寿时,才会抽出白日里的时间放下书本。可以说,贾珠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其实,我很清楚我同珠大哥的差距在哪里,不是天赋,而是态度。我根本就无法忍受独自一人成天到晚的待在书房里,读那些个沉闷迂腐的古籍。所以,当二老爷前来询问我,愿不愿意将国子监监生的名额让予珠大哥时,我是同意的。”贾琏苦笑连连。
王熙fèng却是头一次知晓这事儿,迟疑了片刻后,忍不住又道:“那大老爷呢?他也舍得?”
“有甚舍不得的?你别看他上回在书房里毫不客气的数落二老爷,可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不说我能否在国子监混出名头来,事实上我根本就不可能去国子监。你以为那是个好地方?对,若是真正的读书人,那确是个极好的地方,可对我来说,不亚于是个牢笼。打从一开始,我也好,大老爷也罢,就是直接舍弃了这个名额的。要不然以大老爷的性子,他肯让?”
就是因为知晓独子没希望,贾赦才索性做了那个人情。这事儿还真不是贾政逼迫的,且对于国子监来说,也更愿意招收贾珠为学生,撇开读书天赋不提,贾琏根本就不可能在书房里老老实实坐上半个时辰,而国子监每日里至少需要研读诗书六个时辰。
“我的好二爷,我也知晓您同珠大哥的感情是极好的,可这事儿……却也不能全然怪在珠大嫂子头上罢?”王熙fèng以己度人,却是怎么也寻不到李纨害贾珠的缘由。
李纨出身于书香世家,打小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可她同时也并未忽略了女子其他的才能。例如女红,例如三从四德。也许,李纨此人是有些清高,可她绝不可能去害贾珠,而且以贾珠的性子,王熙fèng怎么也无法想象,竟然有人会去害他。可如果不是故意的害人……
“那会儿你不在荣国府上,有些内情自是不清楚。后来,珠大哥没了,老太太不想让旁人过多议论,这事儿也就被掩盖了下去。不过,我那会儿可不小了,很多事儿我都记得,只是不曾同你说罢了。”
按照贾琏的说法,贾珠确是被李纨“害”死的。
当时,贾珠顶了贾琏的监生名额,在国子监念书,而李纨的父亲就是当时的国子监祭酒。虽说并不是直接教贾珠,可因着手头上很有些人脉,贾珠当时是被额外“优待”的。所谓的优待,就是对贾珠异常严苛,旁人做错了功课,或者做的不够完美,却是无妨。可若是贾珠,很是逃不过一顿责罚,甚至在课业上给予严厉的惩罚。
若单单如此,那问题还不算严重。
然而,李纨却做了一件在当时看来贤良淑德在出事后看来丧尽天良的事儿。她给贾珠一连纳了四个小妾,尽数都是她的陪嫁丫鬟。而在此之前,贾珠的房里已经有了贾母赏赐的两个通房,王夫人赏赐的一个通房,以及贾政门客女儿自愿为的良妾。
“她真的……”王熙fèng无言以对。身为一个妒妇,她真的无法理解李纨当时的心境,又或者从利益角度来说,这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试想想,贾母王夫人赐下的通房丫鬟定是在李纨嫁过来之前,而贾政门客的女儿,估计是成亲后才入府的。可不管怎么说,面对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李纨能安心?若是不曾怀孕倒是无妨,贾珠此人还是很尊重嫡妻的。可若是嫡妻怀孕了呢?善妒如王熙fèng,不也在怀孕之后,将平儿开脸,李纨能如何?与其让旁的通房小妾得宠,还不如给自己的陪嫁丫鬟开脸。
这便是李纨当时的想法罢?
当然,倘若贾珠一直好好活着,那也许真的会成为一段妻贤妾美的佳话。可惜,贾珠死了。无论是他是死于国子监那繁重的功课,还是死于原本羸弱的体质,亦或是嫡妻疏于照顾……
总之,随着贾珠的离去,李纨从王夫人眼中那个尚不是很贴心的儿媳妇,直接变成了杀子凶手
而显然,贾琏也是这么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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