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彻查,其实王熙凤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眼瞅着就要到年关了,且不说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单是京里头、金陵城那些要交际的人家,就已经够王熙凤头疼的了。她倒是可以借口忙不过来,求得贾母放了王夫人,可好不容易才瞧到了王夫人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好戏,她才舍不得呢。
因而,所谓彻查不过就是一句唬人的空话罢了,可这些却足够对付那些小管事了。
让奶嬷嬷抱着巧姐去了另外一间厢房,王熙凤带着紫鹃和丰儿,连唬带吓的质问着诸位管事。管事有些还嘴硬,王熙凤也不立刻责罚,而是让小丫鬟带到耳房里,继续审问下一个。也有些胆子小的,王熙凤问了一,她却将二三四五全部都说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王熙凤已经问过了负责发放份例东西的所有小管事,也将他们分成了三波,各安排在了三间不同的耳房里。
紫鹃沏了一壶茶,并一小碟点心,送到了王熙凤身畔的炕桌上。丰儿则是给手炉给添了两块银霜炭,递到了王熙凤手里。王熙凤靠在软垫子上,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片刻后向两个丫鬟道:“可是听出甚么来了”
丰儿的胆子要比紫鹃大,且她跟在王熙凤身边多年了,见王熙凤神情虽不好看,语气倒还算平静,当下笑着道:“看出来了,好几个管事都换了人。”
“不错,总算还有些眼力劲儿,你平儿姐姐临走前也真的是没少教导你,至少不曾藏私。”王熙凤先赞了一句,又看向紫鹃,“紫鹃来说说。”
“回奶奶的话,紫鹃愚笨,只瞧出那些管事有些惊慌,旁的却并不曾。”紫鹃迟疑了一下,语气里满是不确定。
王熙凤又瞧了紫鹃一眼,也不说对还是不对,只是那眼神却透着一股子意味深长。好在,王熙凤很快就将目光挪开了,只道:“我一贯自认为管家理事还算可以,以往二太太也没少将事儿交给我来办,虽称不上极好,至少还不曾出过差错。”
这话有些古怪,紫鹃和丰儿对视一眼,皆不曾接话。
“可今个儿,我却是发现,看不透那些人了。说起来,咱们府上的家生子,也真的各个都是大爷。克扣主子们的份例东西,实在是太平常了。若是动的并非林妹妹,哪怕换成大太太,我也懒得管。可你们仔细瞧瞧,她们方才怕成了甚么样儿。”
那样的惊慌失措,明显不是假装的。可说句实话,至于吗荣国府这些家生子的德行,重生一遭的王熙凤是再清楚不过了。甚么欺男霸女、买官卖官、收受贿赂等等,只要你想不到的,就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像贾母的心腹赖大,那家资只怕几十万都打不住。
如今,不过就是刮了一层油水下来,且黛玉尚不曾诉苦,她也不过是打算敲打一二,如此这般,就给吓糊涂了
这里头若没鬼,她就把姓倒过来写
见紫鹃和丰儿都不开口,王熙凤索性自顾自的算着:“前几个月的事儿且不管它。我却是记得,自打宝玉、兰儿出喜之后,这府里的大小事儿皆握在了我手中。倒是宝玉无事之后,二太太怜惜我太过于操劳,让我休息了两日。可没过多久,二太太就去孝顺老太太了,这副担子又再度落到了我肩上。唉。”
也就是说,最多也就只有短短一两日的时间,试问王夫人究竟是有多闲,才会在一两日之间,将管事们一气换掉大半
“奶奶,瞧着那些被换掉的管事,似乎都是管荣禧堂的”丰儿试探的道。
王熙凤原要去拿茶盏的手顿了一下,仔细回想了一番后,才明白了过来。这黛玉所居的忆慈院,乃是原本贾敏未出嫁之前所住。在当时,贾代善尚未过世,荣禧堂的主人是贾代善和贾母二人,因而,身为极受宠的幼女,贾敏自然就顺理成章的住在了荣禧堂后头的院子里。也就是说,具体细分下来,忆慈院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荣禧堂过的。
难不成是王夫人又看黛玉不顺眼了,故意不对,若是府中不曾出任何事情,或许王夫人还会回忆起当年受的委屈,去寻黛玉的麻烦,可如今她自个儿身上的麻烦都去不掉,得多大的心才会找黛玉的麻烦
“紫鹃,你去将左二耳房里的人都带过来。”
“是。”
左二耳房里,全部都是生面孔,也就是刚成为管事不久的人。王熙凤一共将那些分成了三拨,左二耳房只是其中一拨,也是其中最让人在意的。
那些人很快就被再度领到了王熙凤跟前。王熙凤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目光依次在那些人面上打转。其实,说是生面孔,也不尽然。原本那些管事们,王熙凤各个都很熟悉,如今换上来的这些,看着虽眼生,可都是家生子,也不算是完全陌生的。尤其王熙凤有着前世的记忆,眼前这些人,有很大一部分,是不该此时受重用,而是要到后几年
王熙凤的目光落到了其中一人的面上,那是个十七八岁,细柳腰,瓜子脸的女子。这人的容貌也算不错,可搁在美人如云的荣国府里,却怎么也不算出挑了,至少她身边的丰儿都要比这人更美貌。可问题是,王熙凤越瞧越觉得这人眼熟。
当下,特唤了她上前,又细细的瞧了一遭后,王熙凤问道:“你姓甚么是哪家的先前在谁跟前伺候着我怎么瞧着这般眼熟”
那人面色一僵,旋即强撑着笑道:“回琏二奶奶的话,我娘家姓周,夫是前院那头的小管事赖尚德。”
赖尚德
赖尚荣
王熙凤当下心里一突,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叫那人回去。又点了几个人询问了一番,多半会儿,就打发眼前这些人并耳房里的另两拨人尽数离开。自然,王熙凤也没忘了叮嘱她们对差事上心点儿,旁的却是不曾说了。
待那些人皆离开后,王熙凤却是拿眼看向了紫鹃:“紫鹃,你方才是想说甚么或者,你是想瞒甚么”
紫鹃一个没忍不住,直接跪倒在地,惊呼道:“奶奶”
“说罢,先同我说说赖家的事儿。”王熙凤说这话时,目光死死的盯着紫鹃,后者不住的颤抖,终是熬不住开了口。
“奶奶,我原只是觉得那些人中有几个眼熟的,可我并不认得她们,也不敢贸贸然的提起。倒是方才那个周氏,她说她夫是前院的赖尚德奶奶,赖尚德是赖嬷嬷的二孙子,是赖大管家的二儿子。”
果然。
“走罢,咱们回去了。”王熙凤径直离开了荣禧堂,并不提往忆慈院的事儿。
及至傍晚时分,贾琏归来,王熙凤才叹着气将这事儿说了一遍。贾琏起初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作恍然大悟状。
“我原还道是老太太怎的忽就改了性儿,即便想要收拾二太太,也有的是机会,何苦做得这般明显。也就是二太太酷爱颜面,搁在旁人身上,指不定不耐烦伺候了。虽说儿媳妇伺候婆婆是理所当然的,可也没有这般糟践人的。二太太到底是王家的女儿,咱们那位伯父可不是好惹的。”
这却是指的王子腾了。
王熙凤不欲谈论娘家的事儿,只问:“琏二爷的意思是,老太太是为了,才将荣禧堂的管事换成了自己人赖尚德虽不及他长兄赖尚荣一分本事,可到底都是赖大的儿子,他的媳妇儿自然就是老太太最嫡系最忠心的手下了。”顿了顿,王熙凤颇为不解,“可为了我实在是不明白,老太太何苦如此,她若是想要管家权,只消说一声,咱们谁敢同她争”
“你呀你呀,凤哥儿你叫我说你甚么才好往日里我瞧着你倒是聪慧得很,怎的在这事儿上头就这般看不透呢”贾琏好笑的点了点王熙凤,摇头道,“老太太才看不上管家权,你也不想想,这段时间管家权不都在你的手上,可老太太说要换人这不就换了你先是被蒙在鼓里,如今便是知晓了,又能如何”
答案很明显,王熙凤只能装聋作哑,甚至连原本准备为黛玉出头一事,也只能来了个虎头蛇尾。不然,她还能同贾母的心腹死磕
“可这不对呢,我怎的瞧着,那些人畏手畏脚的,我问起那些事儿,有几个明显被吓得不轻。若是老太太指使她们如此,又何必这般惧我”王熙凤还是有些不明所以。
贾琏仔细想了一遭,他不是在思考要这里头的问题,而是在思量如何同王熙凤解释。半响,贾琏才道:“兰儿那事儿到了今时今日都不曾有个明确的说法,你当老太太是准备掩过这事儿吗不可能的,即便不是为了兰儿,单是为了荣国府的颜面,老太太都不可能就这般装聋作哑的。”
“为了颜面,不是更应该将这事儿一床被子掩了过去”
“那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该查的事儿,一准要清查到底。凤哥儿,你是不是忘了,咱们家祖上可不是那等子舞文弄墨的书生,而是实打实的军功出身。”贾琏笑脸盈盈的瞧着王熙凤,耐着性子等着看她的反应。
王熙凤愣是好半响才明白了贾琏话里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前世的记忆太深刻,弄得她如今只记得那会儿荣国府的泼天富贵以及奢靡生活,却忘了荣国府真正的出身。
也许,在贾母看来,下人们搜刮些油水,或者在外打着荣国府的名号作威作福,这些都无甚关系,可若是将主意打到了曾孙贾兰的头上,却是真正的触了逆鳞。王熙凤原只认为贾母将气发到了王夫人身上,却不曾想过,至始至终,贾母都没打算放过那些直接或者间接害了贾兰的人。
明面上只是撤了管事之位,暗地里呢
会不会整个荣禧堂都已经被彻底清理了一遍
“想通了”贾琏面色古怪的瞧了王熙凤一眼,笑道,“我怎的觉得,自打兰儿出事后,凤哥儿你有些迟钝了呢我还以为,你是知晓老太太打算对付那些人,才老老实实的待在院子里,没管荣禧堂的事儿。结果,原来你压根就不曾注意到”
她这是被前世的记忆给蒙骗了
王熙凤张了张嘴,到底没将原因说出口。她能说,因为前世的贾母至始至终都是一副老菩萨的模样,根本就不曾插手过府上的中馈吗当然,事实上若非贾兰出事,贾母根本就不会插手,她是真的懒得理会那些个鸡毛蒜皮的事儿。
“琏二爷休要笑话我,您先前不也不曾料到吗”王熙凤仍嘴硬道。
“哈哈哈,我哪里是没有料到,是压根就不曾往那方面去想。这后院的事儿,本就是你们女人家管的,我理会那些个作甚这要是事关巧姐,那我还会上心,可兰儿纵是觉得他再可怜,这事儿我又能如何”
“那我该如何”这事儿已经起了头,王熙凤思量着,如今再装死会不会太晚了
“只当没那回事儿就好了。你方才不也说了,那些人畏手畏脚的,很明显老太太是让他们暗中换了差事,暗中细细查看的。”贾琏很是不以为然,这主要是他坦荡荡的,并不曾有任何心虚,倘若他真的在贾兰这事儿上搀和了哪怕一丝一毫,这会儿也没有那般镇定了,因而只吩咐王熙凤,“这些日子你不都缩在院子里吗继续呗。”
猫冬吗
王熙凤默默的点点头,心下决定听取贾琏的建议,哪怕要管家理事,也完全可以让那些人来院子里寻她,无非往荣禧堂去。当下,王熙凤将荣禧堂列为了禁地,至少在年前,她是不打算往那头去了。至于黛玉的事儿,也只能让事后让紫鹃归整出一些东西,悄悄的送过去了。
荣禧堂的事儿,就像是一枚石子投入了荷塘里,虽在那一刹那起了些许波澜,却很快再度恢复了平静,就好像从未起过任何风波。
贾母也好似完全不知晓此事,每日晨昏定省也是极为自然的,只是在对待王夫人的态度上,却是愈发的恶劣了。其具体表现为给贾政纳妾。
就在王熙凤打算装死到底后,短短半月时间,贾母连着给了贾政两个妾室。当然,这只是个说法,其实也就是比较体面一些的通房丫鬟,碍于贾母的面子,荣国府上下尽数称呼这两人为姨娘。也因此,如今贾政屋里有嫡妻王夫人,并五位姨娘。除了影子一般的周姨娘外,其余四个看着都不是好惹的,荣禧堂里别提有多热闹了。
自然,王夫人的面色也是愈发难看了,终于在腊八那日,彻底病倒了。
身为内侄女,王熙凤必须去探病。可她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去瞧,倒不是怕过了病气,而是私以为荣禧堂那地儿不大吉利,如今王熙凤简直视荣禧堂为龙潭虎穴。偏生,她还不得不去。
抱着这样的想法,王熙凤叹着气让丰儿去取几样补品,又吩咐紫鹃替她换一身装扮。探病嘛,自然不能穿得太喜庆了,可如今是腊月里,又不能穿得太丧气了。王熙凤的衣裳多半都是金红二色的,尤其是冬衣,更是件件色彩鲜艳花纹繁复。至于钗环首饰那就更不用提了,不是金镶玉的就是赤金的,还有便是镶嵌了大颗珍珠的。
“紫鹃,一定要寻一件不怎么艳丽的衣裳,再寻几件不打眼的首饰。”
紫鹃险些就要被这话逼死,好半响才忆起几日之前刚收到了来自于扬州林家的年礼,也不知怎的,今年除了给府上的年礼,还有独一份给贾琏和王熙凤的。里头的东西都是上好的,也有钗环首饰,瞧着很是大气,一点儿也不俗套。
急急的翻找出来,紫鹃好歹松了一口气。可思及还要寻一件朴素的冬衣,登时大冷天的,额间直往外渗汗珠子。
这厢正寻着呢,冷不丁的内室里传出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外间的紫鹃被唬了一大跳,连刚进门回话的丰儿也被吓得不轻,俩人对视一眼,匆匆往内室而去。
内室里,王熙凤一手抚着心口,一手扶着额头,整个人大半都是倚在炕桌上的,而脚边则是一小堆碎瓷片。见紫鹃和丰儿皆面色煞白的闯了进来,王熙凤有气无力的道:“你们甭折腾了,派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我病了,起不了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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