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思给慕容垂的招降信以鲜卑文写成,派去的信使是一位名叫段梼的段氏家奴,这个段梼还有个胞弟名段杌,段梼自愿冒死前往邺城送信,其弟段杌将因此升任千人部曲督,并获二十万钱和五百匹绢的赏赐,段思还把自己的一个侍妾赏给段杌为妻——
十月二十八日,姑孰江口临别之际,两兄弟抱头痛哭,段杌请求代兄前往邺城,段梼道:“老哥年过五十,来日无多,能为家主出力,虽死无憾,阿杌你今年还不到四十,好生活着,生儿育女——”
段杌跪地大哭。
段梼眼望高天,又道:“今年年终,阿杌可将我平日使用的器物都烧掉。”
鲜卑人丧葬习俗,死则潜埋,无坟垄处所,至于葬送,皆虚设棺枢,立冢椁,生时车马、器用皆烧之,以送亡者,段梼这么交待其弟,是估摸着一个半月能赶到邺城,信送达之日,也是他送命之时。
……
先一日,西府僚属为庆贺桓温得子,各备贺礼送至大将军府,桓温设宴款待,筵席散后,桓温留朱序、谢玄、陈操之等人再议北伐之事——
郗超言道:“北伐道远,汴水又浅,恐漕运难通,明公可先命豫州刺史袁真攻谯、梁,开石门以通水运,如此当无粮草不继之忧。”
桓温点头道:“待反间计成,燕国内乱,吾即命袁真攻谯、梁,通石门。”
桓石秀道:“鲜卑人习于马战,没有水军,而我晋军水陆兼备,当以己长克敌之短。”
“说得不错。”桓温嘉许道:“说详细一些。”
桓石秀早先与陈操之商议过北伐路线,这时侃侃道:“西府水军可先由江入淮,屯徐州,再经金乡入巨野泽,引汶水入清水,控引漕运,然后舟师由清水入黄河,渡河之后,直趋邺城,鲜卑人畏伯父威名,必望风而溃,即便战不利,我水军控制河道,亦可进退自如,更命豫州刺史袁真、淮南太守桓子野,与洛阳沈世坚一道出兵略取淮北河南之地,此一战,即便不能尽取河北,而河南之地当为我大晋所有。”
桓温心知桓石秀所言的北伐战略少不了陈操之的谋划,点头称善,见谢玄、朱序皆献计献策,独桓熙神思不属,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桓温甚是不悦,清咳一声,问道:“熙,汝对北伐有何建议?”
桓熙如梦初醒的样子,说道:“诸位皆言之有理,只要戮力同心,北伐大业应能成功。”
别人都言之有物,桓熙却只会蹈空虚语,桓温皱起眉头,正要呵责,想想不能在陈操之等人面前削了桓熙的颜面,当下只是“哼”了一声表示不满,却听桓熙道:“爹爹,儿身体有些不适,想下去歇息一会。”
桓温沉着脸,挥手道:“去吧。”
桓熙出了议事广堂,快步便往内院而去,径至李静姝居住的小院前,对门前仆妇道:“我来看一下小玄。”不待通报,就走进李静姝居室——
李静姝歪靠在榻上,看着奶娘给桓玄喂奶,李静姝没有奶水,这奶娘是早几日便从姑孰城中挑选来的正在哺乳期的健壮妇人——
桓熙进来,向李静姝笑笑,便仔细看奶娘怀里的桓玄,口里好似自言自语道:“小玄与我幼时长相酷似。”
李静姝嘴角勾了勾,美目斜睨,说道:“左右都是你们桓家的人,有些相似也不稀奇。”
桓熙想问不敢问,实在觉得没有那么巧,春风一度而已,而且他还不敢确定那夜到底是不是李静姝?
桓熙看着三日的幼弟桓玄,小鼻子小眼睛,而且面红耳赤,初生的小孩实在不怎么好看——
桓熙逡巡半晌,不得要领而退。
李静姝冷笑一声,眼望桓玄,先是眉锋轻蹙,渐渐的神色转柔,有爱怜之意,但转眼间又被乖戾之色取代——
……
冬月初一,谢玄、朱序回荆州,桓熙、桓石秀、陈操之下京口,郗超早两日便已归建康——
西府军械司打造的三千副重甲骑兵装备已交付使用,段思对江东工匠锻造的这批装甲器械大为称赞,认为比之燕国的甲骑具装,大晋的这批装甲更轻便,可喜的是虽然轻便,但无论面帘、鸡颈、当胸、马身甲、搭后、寄身,其防御能力都不弱于段思在燕国时见到的鲜卑重骑兵的甲骑具装,可见江东锻冶技术在燕国之上,因为装甲相对轻便了一些,所以江东的战马虽然不如鲜卑战马强健,却也能够胜任。
桓温把这支三千人的重骑兵交给桓熙,这支重骑兵几乎将西府一年的军资耗费了一大半,三千骑兵配备六千匹战马,行军时骑那未披戴护甲的马匹,冲锋作战时则换乘甲骑,保证战马有足够的体力,这支重骑兵把西府的马匹囊括一空,军士也是精打细算的西府最精锐的军士,骑督段思得桓温密令,要无条件忠于桓熙,段思逃亡江东,一切都是桓温赐予的,自是俯首听命。
段思与冉盛率这支重骑兵也是冬月初一渡江,沿长江北岸南下广陵,既为的是要并入北府军,也是演练重骑兵行军和冲锋,赶到广陵时已经是冬月初九,北风低啸,天气骤冷,北府六万军士在大江两岸摆开阵势,日日操练,有突袭、伏击、水攻、火攻、攻城、山地作战、江河作战,都有涉及,让军士能应付各种困难局面,步兵的却月阵亦演练得纯熟,这种却月阵可合成数千人的大阵,亦可分散为二十人一组的小阵,繁复而不忙乱,远攻近防,各司其责,陈操之每日不辞辛劳,巡视各军营,严军令、明赏罚,众皆敬畏,桓石秀有时会与陈操之同来,桓熙则很少入军营,只在京口安北将军府召见主要将领议事——
冬月三十,桓温率西府幕僚乘楼船至广陵,检阅北府军容,军演之时,天降大雪,然北府军士军容整肃,丝毫不为风雪所动,严鼓一通,步兵、骑军皆整装;严鼓二通,骑兵上马,步兵结阵;三通,随军旗所指,麾前则前,麾后则后,麾左则左,麾右则右,步骑周回转易,轮番演练,部曲屯伍,各自安部陈兵,临阵肃然无敢喧哗——
桓温是老于用兵者,见半年不到,一盘散沙的北府兵整合得如此杀气腾腾,不禁大为惊叹,演练结束后召桓熙、桓石秀密谈,桓石秀对陈操之印象甚佳,颇为陈操之美言,桓温心怀隐忧,陈操之声望才干俱是当世一流,而他儿子桓熙却颇庸碌,陈操之如何甘居桓熙之下?
北伐在即,桓温也不能多考虑这些,待北伐成功后,再徐夺陈操之兵权,让其回朝任职——
军演结束,陈操之带着数名扈从披霜戴雪回到广陵城中居所,却见来圭、板栗和谢道韫的一名男仆上前拜见,他们是从钱唐赶来,为陈操之送来陆、谢两位夫人、还有小婵亲手缝制的冬衣以及生日礼物,明日便是腊月初一,是陈操之生日,这次丁幼微没有给小郎准备冬衣,小郎已娶妻纳妾,自有妻妾爱惜,不需要她这个嫂子过于关心了——
陆葳蕤、谢道韫各有书信,二女行文风格迥然不同,各有情趣,陈操之览信微笑,板栗上前低声问道:“陈郎君,葳蕤夫人在信里写了没有?”
陈操之问:“写了什么?”
板栗见陈操之这样子,就知道他还不知情,便道:“恭喜陈郎君,葳蕤夫人已有身孕。”
“啊!”陈操之眼睛陡然瞪大,在室内来回急步,喜不自胜,葳蕤怀了他的孩儿了,还有什么快乐能与这个好消息相比!
板栗道:“我与来圭、谢歧他们是上月初七从钱唐启程的,临行前妹子短锄告诉我这一消息,说是前一日葳蕤夫人去了宝石山初阳台道院,道人李守一为葳蕤夫人把脉,说葳蕤夫人有喜了——葳蕤夫人怎么没把这件大喜事告诉陈郎君?”
陈操之“呵呵”而笑,说道:“葳蕤只问我能否回钱唐过新年,嘿,葳蕤脸皮薄——”心里在回想葳蕤是哪一夜结下珠胎的?回钱唐途中在吴郡陆府的那一夜,欢好之际,葳蕤分外动情,那日是八月二十四,若真是那一日,那到现在算来就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板栗问:“那陈郎君能否回去过年?就只有一个月了。”
陈操之本来没打算回钱唐过年,往返都要一个多月,反正明年葳蕤和道韫她们是要来建康的,从京口去建康就方便得多,但现在闻知葳蕤有孕,顿时归乡探亲之心迫切,想了想,说道:“你们几人明日便动身回去,我现在尚不能确定能否回乡,要回也将是腊月十五后启程,骑马能赶到的,若无暇归来,我会早几日派人回去报信,年三十前三日还无人回报,那就是我会回来。”
当夜,陈操之给葳蕤和道韫分别写了信,给葳蕤的信当然要长一些——
窗外,漫天大雪无声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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