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相逢于故事

  命运之河玄且幽,汩汩静流行白舟。

  姜真君足踏仙舟,浮空而前,眸光悠远。

  他已经眺望了很长时间。

  曾经他来过这里。

  那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彼刻往前往后都是漆黑一片,眸光照不透河水。

  现在往前往后依然看不到什么,因为他的命运已经不容许他人窥伺。他的命运,在自己掌中。

  未来的每一刻都算是未知,但绝大多数都会是他意定的结果。

  他终于可以主宰自己,只是已经在很多年后。

  无数生灵幻变的命运,最后竟结成如此平静的河流。

  他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终于知道不会有人对他招手。

  光阴如逝水,往事不可追。

  镜花水月终是梦,南箕北斗一场空。

  今以血占见命占——

  故人终不见。

  很早就懂得操纵命运的人,居然不懂得给自己一点命运的留痕。

  是因为早就看到了结局吗?

  早就接受了吗?

  姜望沉默着,终于往前看。

  几滴蚊子血,自是不够格眺望万古,追溯《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命运。

  但血占之术也只是个引子,姜望真正凭借的,是自己欺天的本事,是执掌命运的歧途,以及他亲手杀死的《苦海永沦欲魔功》。

  是他帮助余北斗,把《灭情绝欲血魔功》封进余北斗的眼睛。他也亲身参与了《灭情绝欲血魔功》被消灭的那一幕。他和这部魔功有很深的牵扯,在自己的命运里,就能溯痕。

  以魔见魔,以血占见命占,以故事见过往。

  便如命运净土里,苦命方丈驾舟。

  学不到苦命大师独掌命运的禅功,驾舟的手法却是不难复刻。

  而以见闻仙舟穷揽线索,当使耳目无所遗。

  自滔滔河涌之中,飞出数不清的血色光点,它们汇聚在一起,凝为一卷兽皮书,静悬在姜望身前,缓缓推开。

  唯其本具永恒之性,方能如此洞穿时光。

  这卷兽皮书的过往命运,以东海焚灭为起点,往前的容国引光城的镇守大将静野、阳国秉笔太监刘淮、阳国末君阳建德……一幕一幕,都展在眼前。

  许多姜望当年并未看到的细节,现在都清晰呈现。

  他甚至看到阳玄策将这卷魔功放下,拿走了《大日金焰决》。

  再往更前……

  《灭情绝欲血魔功》在现世辗转,自是因为此前的血魔君已经被杀死,只留下代表血魔的残念,后来同余北斗叫嚣。

  而那位“最后的血魔君”,诞生在近古时代,更具体地说,是在神话时代——

  大雨滂沱!

  天空泛着血色。

  山脚下已成洪泽,山道上到处都是白骨。

  所有的血肉都呼啸成奔流,向山顶汇聚。

  此山山顶早被融平,巍峨灵殿、亭台楼阁、异兽仙草,曾经的辉煌尽归于一池——那是一座仿佛有灵的血肉泥潭。

  密密麻麻的血龙攀援山壁,尽汇于此潭中。

  此泥潭,以血肉为基础,消融宝具、灵器、神兵,所有的一切,像永不能被满足的贪婪巨口。

  在此泥潭的正中间,一个血泡正在鼓起。血泡正中,窜游着一道血电,竟然灵动、高贵,如神龙般。

  姜望的视线在画外,他是这段历史的旁观者。

  倘若他有穿梭时间的神通,又或乘坐妖族那艘名为“飞光”的时光宝船,大概会忍不住杀进画里,尝试杀死血肉泥潭里的这一尊。

  但现在他只能看着。

  在翻卷于神话时代的这段历史里,《灭情绝欲血魔功》假以神名,求血为祀,彻底屠灭了一个当世大宗,血祭三万修士,数千万宗下治民。

  由此诞生了一尊极为强大的血魔君!

  而此刻,正是这尊血魔君覆灭之时。

  因为他的恶行已经被发现。他以血为灵,拟化修士与治民,以“无争世事、静待新天”为由,闭关自锁,不断吞咽外来者。在神话时代的混乱尾声里,的确遮掩了一段时间,可终究不免为朗日所照,剖显于青天之下。

  一个消失在此地的小小樵夫,引来了一连串的调查,最后被强势人物看出端倪,揭开了这张血盖子。

  虽是时代尾声,天下混乱,也不可能容他血魔君继续吞人欺世。

  正是被逼到穷途末路,这尊血魔君才收回所有血灵,乃至于消化大宗灵殿,欲为最后一搏。

  姜望现在所看的历史,正是这尊血魔君的结局。

  等不多久,这段故事的主角便入画。

  那是一个仙风道骨的男子,行走在血龙爬过的山道上,与那些裸露的白骨相逢又错身。

  其人身佩六礼玉、环腰而仪,行走之间,大袖飘飘,鸣珏而响。

  长得是中年人模样,眉宇间有一种清贵之气。

  虽行于血腥山道,却像在山野云间。

  他有一种强烈的不属于这个地方,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风仪!

  黑发之中,有两缕鬓白,便似浮云在长夜。

  步履轻缓,从容登山。明明是将血魔君往绝路上逼,姿态却像是来与他共饮一杯。

  姜望越看越眼熟,因为登山这人,脚下若隐若现的云雾……正是善福青云!

  老乡啊……不,同门啊?

  在神话时代,就是此人杀死了血魔君么?

  这个时间点,仙人时代还未来临,此人已经身怀仙术,脚踏青云。难道仙人时代,由他开启?

  姜望心中正诸般想法,这登山的男子,忽然止步,在山道上回身,仰头。

  风声远了。

  山林的摇晃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山顶之上的血肉泥潭还在沸腾,血魔还在嘶吼,血的力量辗转天地,冲撞日月。

  可是一切都变得很遥远。

  姜望虽然并不在这处时空,可他隐隐感觉到……此人正看着自己!

  若真是间隔着以万年来计算的时光,此人在诛魔的路上折身而眺。

  至少也是一尊古圣,亦或是已经超脱了!

  在下一刻,他果然听到这个人开口。

  其人额发轻扬,眼眸清亮,语气极淡:“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弟子?”

  姜望没有说话,他几乎以为是错觉,是幻听。

  怎么在追溯魔功命运的历史里,还能相逢如此人物。

  立于山道的男子又开口:“祂叫李沧虎。”

  仙帝李沧虎!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姜望脑海中即刻浮现两幅画面。

  一个是红尘之门上的“李氏小虎家门”字样。

  再一个是孟天海死前,在走向红尘之门,与姬符仁决死的前一步,他提到了“李沧虎”这个名字,将之与姬符仁并列。算算时间,孟天海也差不多就活跃在血魔君被杀死的这个时代!

  终知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对话不可避免。

  身在现世绝巅,泛舟命运长河,姜望并不畏惧历史。

  心念微动,无端的山道起天风。

  跨越命运长河的波涛,姜望的声音穿行岁月,由天风扰动,显得极为淡漠:“未曾见过。”

  山道上的男子说:“祂就在我旁边。”

  姜望仔仔细细地又看一遍此间,甚至认真观察了那已经变得十分遥远的山顶,山顶上的血肉泥潭,细究了一阵血魔君的力量,然后归念于此,降临天音:“你身边没有人。”

  山道上的男子往旁边看了看,一时沉默,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他便回过身,步履翩翩,继续往山上去。

  再无一言。

  转身即是告别,登山的过程是远行。

  他越走越远,带着这座山,乃至于这片时空,走出了姜望的视线。而继续他在这片时空里,与血魔君厮杀的过程。

  历史以其巨大的惯性,自由地向前奔流。

  在命运长河上空,见闻仙舟之上,姜望面前的兽皮书缓缓合卷。

  他心中生起一种明悟——

  关于《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命运,就只能追溯到这里。

  或是他占算不精,或是算材太劣,或是欺天难圆……总之看到这一幕就是极限。

  心中一念起,这卷兽皮书便坠归大河,散于无踪,重新失落在时光中。

  他看到的是《灭情绝欲血魔功》的留痕,而非《灭情绝欲血魔功》。

  以姜望当前的认知来说,他找不到任何提前召显《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可能性。

  但身为超脱者的七恨,大概有七恨的办法。

  姜望独立仙舟,一任它随波而前,只是在这个过程里抬指为剑,划出一道道天意剑光,涉水斩破命运微澜。就这样一点一点擦掉他所见的《灭情绝欲血魔功》的留痕,让《灭情绝欲血魔功》消失得更彻底一些。

  倘若七恨真要以此功补位,仅是寻找过往的历史痕迹,就要多费许多功夫。

  只是……

  在神话时代杀死血魔君的那位仙人,究竟是谁呢?

  他是仙帝李沧虎的师父,善福青云在他脚下,是不是云顶仙宫就是由他创造?

  是不是因为云顶仙宫的存在,才让他在《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历史中,看到道历新启三千九百年之后的姜望?

  姜望先前一直以为,击败孟天海成为时代主角、革替了神话时代的李沧虎,是仙术的开创者。但现在看来,李沧虎或者是仙术的集大成者,故以此开创时代。

  那位仙帝之师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

  “我忘掉了什么呢?”

  姜真君遇事不决就写信,不自己闷头瞎猜。

  一封信写给钟玄胤,求索史书,问李沧虎的师父是谁,问这位仙帝之师的具体情报。

  一封信写给青崖书院院长白歌笑。

  他同白歌笑不算很熟悉,但因为云国和许象乾的关系,又天然亲近,所以信里写的很直接——

  “晚辈行事不密,惊出燕春回,以至天下不安。”

  “我自担也。”

  “数斗之,再决于来日。”

  “今有一事不明,请教于白院——叶凌霄前辈能以何事益‘忘我’?”

  他铺纸准备写第三封信,但想了想又顿笔。拿出从重玄胜那里讨来的元石,碾为契纸,写了一张颇为满意的天契,小心叠好,放在怀里,而后一步踏出。

  前一刻还在现世云国,下一刻已在古老星穹。

  眼前有无数流光飞过,璀璨星河嵌于幽幽。

  脚下是青色的七层石塔,玉衡星楼不断散发星辉,向茫茫宇宙阐述姜真君的道途。

  姜望负手立在塔巅,静看茫茫宇宙,回想起当初第一次立起此楼,还是在玉衡星君的回护之下……真是恍如隔世。

  塔底那条老龙都已经逃脱很久了。

  他没有给自己留下太多时间感怀,脚步再一抬,落下时已在一处鸟语花香的山涧。

  清溪流过一颗繁茂如伞的大树,树上结成一座花枝攀援的木屋。

  恢复了年轻模样的小烦婆婆,正在树屋里打坐修炼,玉衡星君则在溪边的白石上蘸水写写画画,也不知画些什么。

  咚咚咚。

  姜望屈指作出了敲门的声音。

  小烦婆婆睁开眼睛,透过树窗看到一袭青衫的年轻人,恍惚一下子回到了当年在森海源界的初见,闭眼睁眼再看,脸上便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来啦?”她笑着起身,往屋外迎。

  “许久不见,小烦婆婆风采更胜当年!真是鬓若刀裁,眉如墨染,夺尽此间芳色也!”姜望拱手躬身为礼,又对溪边直身的玉衡星君道:“观衍前辈衣服也还是很白。”

  “这孩子二十岁就证就神临,从此容颜不老,这么多年也不再变。”小烦婆婆看向观衍:“但这一张嘴就跟当年不同,多了几分市侩!”

  话语虽是批评,眉眼却都带笑。

  姜望双手奉上青羊天契:“许久未见婆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小烦婆婆跟着观衍游历诸天,眼界自是不缺,虽不知这只叠得不太好看的纸羊代表什么,但也能感受贵重。

  当下便作色:“来都来了,怎么还带东西?”

  观衍笑着走过来,将这只纸羊接过,本打算系在小烦的衣角,但细看两眼后,放在小烦随身的香囊里:“他一片心意,你却好驳他的心情?”

  小烦婆婆嗔道:“出家人也学人家收礼。还有收无送……也不害臊。”

  “出什么家?这个家我永远也不出。”玉衡星君摸了摸光头,笑道:“光头只是习惯。”

  姜望就笑吟吟地看他们说话。眼前欢笑可亲,不必有什么波澜壮阔、星河浪漫,只是云卷云舒,一切就很美好。

  等他把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后,也要好好地生活。

  人魔,七恨,神霄……

  总归是要尽到责任,让自己所珍视的人,不再受到威胁。也在能力范围内,为生养他的世界做一些事情,如此便够了。

  “说起来……前辈画的这是什么?”他看着那块白石上未干的痕迹。

  “你觉得像是什么?”观衍笑问。

  姜望饶有兴致地揣摩:“像是某种……失传的文字。”

  “是他为这恶浊界所创造的文字。”小烦婆婆在一旁道,语气半是嗔怨,半是为观衍骄傲:“前几年我们游历到这里,实在脏污,臭不可闻。他非得留下来,说要栽花种树,治腐生灵。每天忙个不停呢,这文字也是,说是一定要贴合此界,独为创造,使之如同自然衍生,为此界生灵开智。”

  姜望肃然起敬:“此仓颉之功。”

  他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这方小世界环境十分恶劣,到处腥臭,只有眼下这处山涧,是此世唯一的好风景。

  还在心里思忖,游历万界、享受人生的观衍前辈和小烦婆婆,为何居此恶界。

  这个世界虽然恶浊,也是有生灵存在的。活跃在怪石腐泥间,渴饮泥水、饿食腐物的有智之灵,乃是一种非人非妖亦非魔的生物。

  此种生灵脊有骨刺,后肢强壮,有两对相对孱弱的前肢,以跳跃方式移动。

  脑袋倒像是牛首,不过是螺纹状的独角。

  其中最为强壮的那些,能以独角触发电芒,不过威能极弱,只相当于现世的丁等道法。

  “远古圣贤,岂是我能相较?”观衍摆摆手:“尽一份心罢了。举手之劳。”

  姜望想了想,还是问道:“以前辈的力量,改天换地并不为难,完全可以把这个世界改造得物产丰饶,生机勃勃。为什么会选择这么慢的方式,一点一点来做事呢?”

  常年呆在尊为万界中心的现世,很容易对自己的力量产生错觉。

  哪怕是绝巅大战,全力爆发之下,也不能击沉神陆。但那只是因为现世太强,位格太高,尊于一切世。而且现世到处都是强者,哪里都是禁制。

  其实若是放眼宇宙,便是一尊现世的洞真修士,也能轻易生灭世界。很多洞真修士的小世界,都非灵域所修,而是在宇宙中自取。

  很多小世界的上限也不过是神临,神在彼世,移山填海、改天换地、摘星拿月……无所不能。

  以姜望现在的层次,只消一念,眼下这恶浊界,便能重生。什么天灾地祸,一念就抹平。

  “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物产丰饶,生机勃勃。”

  观衍平静地道:“它不是一开始就这样。是此界生灵无休止地攫取、恶采、消耗,才叫这个世界一步步沦落。而这些生灵又没有脱界另求的能力,便只能陷在此世,与此世一同恶浊。慢慢地连智识也蒙昧了。”

  “神通易施,不是治本之法。”

  “我要教会他们如何改变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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