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大沙漠。
一望无垠的大漠之上,日晒的高温烙下人影步过的痕迹,那是一连串步履匆匆带出的脚印。
“不——”
苦痛的回响,当奏响在大漠之上时,很快随风扬尽。
声音的发源地,依旧是那道匆忙的大漠孑行者身影,一个身着星纹长袍的普通男子。
他的相貌难说有什么具体特征,倒是手上端着一面铜镜,很有特色。
铜镜之中,传着的正是那南域归识冢的画面。
“坏了。”
不知是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星纹长袍男子收好铜镜,不再观看,脚步迈得更加坚决。
他的速度奇快。
明明没有施展任何灵技,大漠自动在脚下缩寸,天外更隐隐有星光降垂。
男子很快穿过大漠。
西域不止有大沙漠,西域只是大漠居多,占了九成九。
当穿破大漠,或者在大漠中找寻到绿洲,便如此刻星纹长袍男子一般。
他忽而一个大跨步,眼前光景一变,便从沙漠步入了荒芜区。
这里砂砾依旧,但依然可见贫瘠的土地,偶尔还能见着几根灰绿色的芽。
再是几步,步过荒芜区,便来到了怪石区。
这里怪石嶙峋,地势也开始变陡,不远处似乎还有绿意,似乎再要往上,便有“山”。
山代表树,树代表生机。
西域凡可见山者,大抵以荒山居多,毫无生机。
星纹长袍男子这般抬眸远眺时,远方地势最是峭处,却是有着一抹绿意。
“佛宗……”
他并无停顿。
几步再出,便从怪石区,走入了深山老林。
溪泉、林鸟、花香……此地光景若与西域大沙漠相较,有如天堂之于地狱。
当从林中人迹罕至的幽径一拐时,柳暗花明,前头坐落着一座小破庙。
庙前杵着个正打瞌睡虫的小沙弥,看上去不过七八岁模样,拄着木棍,头往下一点一点的。
“欸?”
他突然惊醒,揉了揉眼睛,望向了庙前来人。
“啊!”
小沙弥叫唤了一声。
他猛地推开棍子,蹭蹭两步却没跑动。
当头刚扭进庙门口里时,脚跟着进去,头却又扭了回来: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请稍候。”
当脚回来时,他又头扯回庙里头去,连拐带拔地也将脚薅回进庙里,一边跑一边大叫:
“方丈!有喜方丈!”
“真有人,真等到人了,快出来看看,快出来快看!”
星纹长袍男子眼角含笑,眼前一片生机盎然。
老庙里头似乎人还不少,隐隐传出了些许骚乱声,但始终无人露面。
“尬——”
忽而某一刻,林中鸦鸟惊飞,树叶簌簌狂响。
山路微微一颤,庙门口咚的一声似砸下来了什么重物,抬眸望去时,是个大腹便便的老和尚。
老和尚看上去却不坏,披着红色的袈裟,项上戴着长长的玉串,耳垂垂至颌角,面容和蔼,慈眉善目。
“阿弥陀佛。”
落于庙门口堵住去路之后,老和尚双手合十,面带忏悔之色,率先开口道:
“有朋自远方来,本当以茶水招待。”
“奈何深山老林,无粮无米,庙中椅木,或老或枯,还望贵客恕罪,不可请入庙中,有事可于庙前一叙。”
“或是林前自有凉亭,有粗茶素盏于此,贵客自便。”
他伸手遥遥指了一个方向后,再度合十,垂眉低首,自语轻喃:“罪过,罪过。”
星纹长袍男子闻声一笑:“鄙人却是真有些渴了,出家人不打诳语,老方丈这庙里头,当真一点茶水没有吗?”
老和尚闻声,只得长叹一声。
“咣咣咣——”
庙里适时传来了缸碎碗裂之声,伴有谷物沙沙滚地之响,以及一众压低了的长吁短叹之音。
老和尚沉沉闭上了双眼,这才道:“没有了。”
“这倒显得我不是人了……”
星纹长袍男子边说着,掏出铜镜,瞄了一眼,却没有离去的打算,“老前辈不问我姓甚名谁,所图为何么?”
“远来是客,缘尽微尘,俗世纷扰,勿染凡心。”老和尚微微摇头,表示并不是很想知道。
星纹长袍男子显然不愿意缘尽,恭敬抱拳道:“在下南宫有术,敢问方丈如何称呼?”
老和尚捂住了耳朵,表示没有听见这个名字。
“有喜方丈,你真的不愿意听听南宫某人此行所图为何么,也许很有趣哦?”
“既入佛门,尘缘尽斩,来往过客,皆如烟云。“
“方丈您这庙墙甚矮啊,感觉鄙人一个兔子蹬腿,便可以翻越进去。”
“南宫施主,此行为何?”
那自称南宫有术的星纹长袍男子,这才眯眯眼笑了出来。
很快又变作一脸虔诚,拱手鞠礼,十分和善的说道:
“在下南宫有术。”
他特意再强调了一遍,这才接着道:
“鄙人自南域罪土而来,欲往西域传授天机大道,不奈一路死意,无有生机,颇感颓然。”
“途径此山老林古庙,却是生机勃勃,自然心觉不菲,因而特意前来拜访。”
一顿,这彬彬有礼的天机术士含笑指向方丈身后庙门处:
“适才见庙前沙弥,脸色红润,慧根天成。”
“而今老方丈露面,谈吐不凡,底蕴深厚。”
“料此地钟灵毓秀,可释佛义,可诠道根。”
“鄙人于是心有妄想,可否携方丈之手,入此古庙一叙,你我二人,抵足而眠,畅论大道,岂不快哉?”
有喜方丈双手合十,一句“阿弥陀佛”过后,平声而道:“斯是妄想,便妄想罢。”
“呃?”南宫有术愣在了原地。
他这一静,庙里头隔着一堵矮墙,小沙弥们的窃窃私语声便变得嘈杂起来了:
“嘶!他想跟有喜方丈睡觉?”
“抵足而眠是怎么眠,脚对脚吗,床没有那么大呀?”
“不好,不好,我喜欢抵肚而眠,有喜方丈肚子老软了,怼着睡老舒服了,嘻嘻。”
“……闭嘴,你们都闭嘴!”
这才安静了下来。
墙外,南宫有术良久失笑,拱手高赞道:“老方丈果真不凡,谈吐没有返璞,也有归真,当真的是……”
“他好像有点虚伪。”
矮墙口隐隐飘来的沙弥之声,令得南宫有术话音一滞,面色多了几分铁青。
有喜方丈似向来不会怎么会去责怪沙弥们,对矮墙内之事视若无睹,只瞄了眼天空,说道:
“天色不早了,南宫施主,有话直说。”
南宫有术这下也不迂回了,危言正色道:“实不相瞒,鄙人还真有一正事要讲,乃是佛宗故人所托。”
有喜方丈眉头一跳,目中却不见波澜:“施主请讲。”
“方丈认识这剑么?”
南宫有术说着从胸口处徐徐拔出来一剑。
那是一柄巨剑,剑身附有灿灿佛光,流转着金色愿力。
有喜方丈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佛剑,怒仙。”
“正是!”南宫有术大点其头,“方丈可能看出此剑之玄机?”
“假的。”
“正是!”
南宫有术大手一掐,那佛剑怒仙便啪的裂成碎片,最后化作光点消失不见。
他面带悲恸的说道:
“故友赠我此剑,我却示之以影。”
“方丈却需多体谅我几分,实在是此剑不可随意出鞘,更不可随意示人。”
“哪怕方丈有言在先,‘既入佛门,尘缘尽斩’,保不准当再见此剑时,亦要生出些许凡心。”
“或是你不生,这庙里头,大有人生。”
南宫有术面带为难,很快又翻出金光一印:
“可此剑之痕,愿力之印,这却是可以作为佐证南宫某人身份之物的。”
“有喜方丈当得垂眼一观,便知我南宫某人此行无有所图,至少所图对佛宗无害。”
金印一抛。
有喜方丈伸手接过。
此印为“双掌合十”的佛手令印形,外视下平平无奇。
灵念一扫,却可探出此佛手令印左掌刻有“佛”字,右掌刻有“怨”文。
“有怨之物……”
有喜方丈面露唏嘘,是时更为为难。
南宫有术面带喜色,笑意盎然说道:“方丈认得此物,最好不过,三十年前,有怨曾有言与我。”
他停了一下,声色变得悲悯,双掌合十,虔敬说道:
“若佛坐天梯,世有所覆,当携印西行,问心有喜,姑且如是问之……”
“大世如斯,我佛不入。我佛不入,隐世不出。”
“大世如斯,我佛择入。我佛择入,千载难回。”
“师兄,作何抉择?”
话至此,南宫有术抬首望天。
天色不晚,此时日上三竿,方才分明只是有喜方丈的谴人送客之言。
可直至日暮西山之时,如同石化了般的有喜方丈,庞然之躯才是微微一抖,颤声而坚决道:
“入世。”
“入世?”
南宫有术认真反问了一声。
入世,就如佛宗此前入世之举般,盛行一时,衰败告退,大梵龙音响,大梵龙音终?
而此番入世,入的是有喜,可还有诸如有怨佛陀之流者来终?
“若不得善终?”
“便不得善终。”
有喜方丈思考了足足一个下午,似已考虑完了全部。
可他对面站着的南宫有术,所思所虑显然不止一个下午:
“但知兄弟情,可顾宗门谊?”
“方丈可曾想过,你此般之举或许助得了有怨,可若是最后搭上整一个佛宗,有怨于心何忍?”
有喜方丈应时沉默,脸上一片死灰,似早有所料。
南宫有术咄咄逼人,继续讲道:“抛开一切不提,若你此番前往中域助阵,有怨醒来,有怨却已被魔祖所控,该当如何?”
有喜方丈身子剧烈一震,张了张嘴,浑然出不了一声。
“有怨为何入的十字街角,倒佛塔因何而立,你等了三十年的回归,为何归期不定……”
“有喜方丈,这些,您通通都有答案。”
南宫有术恳声而道,末了将有喜方丈手上佛手令印摄来,言辞变得极为犀利,颇有锋芒肃杀之感:
“当日他劝我带来此言,末了附言有之。”
“倘我师兄有喜选择‘入世’,仗此剑,登佛宗,此世无佛。”
铿——
剑吟声动。
南宫有术再从胸口之中拔出了那金光灿灿之剑,只不过这一次,那剑变得极为狰狞,若金刚怒目。
“怒仙……”
有喜方丈却似是更坚定了本心,说道:“祟阴将世,民不聊生。”
南宫有术持剑,哈哈大笑:“圣宫尚且视若无睹,独独你佛宗子弟,菩萨心肠,要到这个地步?”
“不以他人鉴我心,不以此世见污浊。”
“哪怕我提剑拦路于此?”
南宫有术倒提佛剑怒仙,这般望去时,但见有喜方丈徐徐摇头,怅声言道:
“南宫施主,您拦不住。”
话音刚落,袈裟一荡,白须一扬。
有喜方丈面容一板,口齿轻呵,便吐出了一枚金光灿灿的圣帝舍利子,双目之中愿力如电,激荡飞昂。
轰!
整座山林剧烈一震。
古庙里小沙弥们吓得惊慌倒退。
“大肚方丈发怒了。”
“好可怕,上一次大肚……欸,不说了,快跑,我们快跑!”
圣帝有喜,示威在前。
南宫有术虽有颤颤,然拄剑不退,面色坚决似铁:
“有喜方丈,今日要么斩我而去,您可普度世人;要么越我渡中,而我屠进满山佛宗弟子。”
“您选择吧!”
话音刚落,周遭之地,树木窸窣作响。
昏暗天色下,山林中似睁开了无数道猩红的目光。
“那是什么?”
扒拉在古庙门口处一个小沙弥瞪大了眼,他好像看到了黑暗中醒来了无数个魔鬼?
“好可怕!”
“不悲,不乐,你们快来看,这是什么东西,人吗?”
又两个小沙弥扒拉上了门边。
林中猩红之眼似从中尽数走了出来,那是一个个身着星纹长袍的身影,粗略估计不下千数。
或年老、或孱弱、或妇幼、或平庸……
可无一例外,他们的表情十分僵硬,如是那提线木偶,当目中醒光时,又变得几富人性。
“这是……”
不乐小和尚扒在门边,艰难吞咽了一口唾沫。
他出过门,他见多识广,所以他更加惶恐,感觉有喜方丈都不一定接得住这么多怪物:
“天机傀儡?”
“不!天机神使?这么多天机神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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