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脸上的表情愈来愈失望,看得出心情也变得十分的恶劣。
良久他才说道:“王老爷,我想到髡贼经过的各处地方都去看看,能不能安排向导和护卫?”
“这个容易。待我安排就是。”王业浩见他表情变幻莫测,从惊讶到不敢置信,再到恐惧、憎恶、失望……看来,刘铩的这番话起了作用。
本来这些事也不是凭空捏造,王业浩早就看出来,炉石仙人看似玩世不恭,说话不知轻重,又有点贪财好色,但是本质上是“良善之辈”。
只要看他对奴婢的态度就知道,普通人,不论贵贱,对待明媒正娶的老婆也没有这么好过,更别说奴婢了。
一句话,炉石仙人是个心软又善良的“无用好人”。
要他继续死心塌地的追随自己,不去投奔他的澳洲同伙,只有挑拨离间。
髡贼在广州城外这一番烧杀劫掠倒是无形中助自己一臂之力。
“髡贼如今已经建号称元。”王业浩道,“这事情可就麻烦了!”
海贼流寇并不稀奇,朝廷可剿可抚,但若建号称元,便是要与朝廷分庭抗礼。纵然如西北流寇势大滔天,也不过自称某王、某将,使用的还是大明年号,也无国号。
周先生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当即问道:“他们建国了?叫什么?”
“髡贼自命宋人之后,打的是澳宋的旗号。不过时而又自称大宋澳洲行在。对外自称伏波军。”
原本脸色晦暗的周先生忽然露出忍俊不止的表情。似乎觉得十分可笑。
“年号呢?”
“说是公元……”
“公元?!”炉石道人拍桉而起,“崇洋媚外!”
“什么?”几人都是一愣。
炉石仙人这才解释道,所谓公元,乃是红毛人、弗朗机人所用的历法,通行于西洋各国。
“原来如此。”王业浩愈发湖涂了,这澳洲人和西洋人又有什么关系?搞不好和外洋有勾连,不可不慎重!
“这倒是怪了。”金文池低声道:“起兵割据,假托前朝遗脉的倒是寻常,只是未闻有在国号前加缀的,这不是挑明了说自己并非正朔吗?大宋澳洲行在――倒还算得上一个称呼。”
“在下以为,其中必有奥妙。”刘铩的占卜本能开始显示,“国朝以火立德,而前宋亦是火德。以火攻火,岂能成事?故而髡贼加一‘澳’字,欲转水德。听闻髡贼装束尚黑尚蓝,想来也是有此考量。”
“是,他们如今对外布告大多自称伏波军,除了援马援旧典,大约也是取一个水德。”
王业浩不作评判,问道:“周先生以为如何?”
周先生一脸茫然,连周乐之都看出来了,先生对这些一窍不通。但是为了不露怯,他还是故作深沉的点了点头:
“嗯,这个,刘师傅说得很有道理。那个……前宋也是火德吗?我以为是木德啊。”
“先生岂不闻‘炎宋兴,受周禅’之句?”刘铩一脸的诧异。
周先生实在想不起来出处,不过看大家的表情似乎只有自己不知道,也就没好意思追问,讪讪笑了笑。
“这髡贼建号改元,已是有了不臣之心。”王业浩感叹道,“只是广东遭此一劫,生灵涂炭,山河破碎,一时半会无力再剿了!”
金文池最明白老爷的心思,道:“如今只有隐忍不发,待髡贼自乱。只是髡贼的内情,我们所知不多……”
刘铩笑道:“这有何难,小的这里有现成的人,原是临高本地人,从何镇台征临高逃回。髡贼的情形他一清二楚。”
“还有这样的人?!”王业浩有些惊讶,“人在何处?”
“他跑回来不敢露面,如今在窦口上混着,小的派了几个人盯着他,老爷要问,随时把他抓来就是。”
“你且把他弄来安置起来,不要惊吓到他。”王业浩吩咐道。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了解髡情之人。
苟循礼逃出刘铩的掌心之后,将心一横,找了一家窦口,拜上了大骨,算是入了本地的丐帮。
有关帝庙人马的庇护,他这个逃人的身份已经不碍事,官府不会来罗唣。他因为是读书人出身,通文墨,便被大骨留在窦口上做些文书的事情,日子过得倒算安逸。渐渐地也没那么戒备了。
没想到这一日到这一日到街上却被人一麻袋捆了去,昏天黑地的被人塞入轿子,不知道抬了多远。他心中大惧,生怕是髡贼的人来报复。
等到麻袋解开,出来一看,自己已经到了一座厅堂之上。迎面站得便是那个算命的道人!
苟循礼慌了神,这个道人当初揪着自己不放,现在又特意把自己给绑了回来……这是安得什么心?
“不知道先生尊姓大名?”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悠悠传来。苟循礼这才发现厅堂上还有几个人坐着。
看他们的模样,有青年有中年,都是缙绅或者读书人的打扮,看不出底细来。但是发话的人年纪即长,气度举止不同于常人,显然是个当官的,而且还是当大官的。
苟循礼脑子转得飞快,知道来者不是寻常强盗――他现在一无所有,又不是什么俊美少年,只要不是髡贼,什么人都好说。当下定了定神,拱手道:“学生苟循礼。不知先生……”
“你既然自称学生,想必也是读书人,怎么混迹窦口,与乞丐为伍?”
这一问也算是触到了苟循礼的伤心处,不禁长叹一声道:“不瞒先生,学生原本也是进过学的生员,家中略有薄产,奈何家中遭了劫难,才沦落至此。”
“哦,既然如此,你说来听听。”
苟循礼愈发觉得眼前的老者高深莫测,他已经认定了眼前老者必是一位大官,看样子不是髡贼,当即将髡贼如何在临高登陆,苟家庄被袭,他和父亲两个作了漏网之鱼逃亡广州,后来又如何分散行动,他投奔到了何镇台麾下,为征伐髡贼出谋划策,然后又如何的在临高溃败逃回原原本本的说了一回。
“……你说,苟家庄全庄被屠?”老者还未说话,旁边一位年轻的幕僚模样的男人吃惊的插话问道。
苟循礼仔细看去,此人并不相识,不知为何对苟家庄如此上心。
“男女老幼,一个不留。学生的伯父,几位伯母,不是被杀就是自尽,族中老幼尽数屠戮,连丫鬟仆役亦不放过。可怜我苟家庄上下四五百口,被杀得干干净净,就逃出我们父子主仆四人……”
想到自己原本是在临高县里呼风唤雨欺男霸女的苟家大爷,到现在沦为窦口上的乞丐,期间逃亡、轻蔑、侮辱、负伤……种种苦楚涌上心头,不由得放声大哭。
问话的幕僚一脸恻然,茫然若失的一屁股坐了下去。
老者却是气闲神定,道:“既然你父亲也逃了出来,还有两个从人,如今都在何处?”
“家父带着一个仆役,原本都在儋州,联络义士,准备接应天兵。另一个,原本跟随我去了临高,目下下落不明……”
老者显然不知道儋州在哪里,身畔的另一个中年幕僚低声说了几句,点了点头。苟循礼感觉对方有赞赏之意,原本晦暗之极的心火又死灰复燃一般烧了起来。
“如此说来,你与髡贼有仇了。”
“不共戴天。”此刻苟循礼已经完全吃准对方是髡贼的敌人,说话也愈发坚决起来。
“如今朝廷征伐髡贼兵败,髡贼势大滔天,当如何处置?”
苟循礼一怔:这话里隐隐约约有政务问询的意思,这老头子不简单!他思索片刻道:“隐忍待机,以伺髡贼内乱!”
王业浩暗暗吃惊:“隐忍待机”不稀罕,眼下广东的局面,不隐忍也得隐忍。所谓待机,不过是装孙子的一种托辞。但是后面这一句却是见了真章。
“先生何以觉得髡贼会内乱?”
“老爷有所不知,这髡贼与寻常匪盗不同……”苟循礼当下把髡贼都是元老,文、马二人虽然号为匪首,论地位亦不过是元老之中的一员。“……髡贼中,早就有人对文马二人窃据权柄不满。登陆之初,原本髡贼有千人之众,后为了分配女子不公,自相残杀,这才只落到只余下几百元老。”
“原来如此。”王业浩捻须沉吟,看来这“伺髡贼内乱”并非一句空话。此刻他对苟循礼不觉重视了几分,毕竟到现在为之,还没有人能提供如此详细准确的消息。相比之下,这位炉石仙人反倒是对此一无所知呀……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瞥了一眼周先生。
炉石仙人此刻的表情如同吃了苍蝇一般,只见他缓缓问道:“他们真得为女人打起来了?”
苟循礼斩钉截铁道:“这有假的?临高尽人皆知!”虽然不知道这幕僚为何如此关心此事,但是说到髡贼的丑事,苟循礼顿时来了精神,又添油加醋了一番,最后说道:“文马二人为了自保,派了许多人到处搜购掳掠女子供其淫乐,这次攻入珠江,又劫掠了许多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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