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平也把这个想法给大哥说过,他很清楚地记着大哥当时的眼神,似乎是在看外星人似的。
大哥还说:“读的书不少,考虑的事情也多,但是很可惜,你现在根本不懂大人的世界。”
什么意思?
我咋不懂大人的世界了?
孙少平对此很不解。
但不管怎么样,他依旧怀着一种惆怅的心情准备离校事宜。
这天下午,少平在原西县城的街面上转了一圈,回溯了自己两年的历程。
当他回到学校以后,见田晓霞正在他宿舍里。她显然是在等他。
“你到哪儿去了?”她问他。
“我出去走了走。”他说。
“现在咱们走吧!”她穿着一件带帽子的“棉猴”大衣,已经出了门。
他只好跟出来,问:“到哪儿去?”
“我请你吃饭!”她说。
孙少平不愿到她家里去,就说:“我在大灶上报饭了……”
“啊呀,都快毕业了,你就随我去吧。”
少平笑了笑,便跟着去了。
他原来以为晓霞让他到她家去吃饭,但她却把他引到了街上的国营食堂。
把饭菜买齐后,晓霞对他说:“咱们就要分别了,我应该请你吃一顿饭。家里人多,这里咱们清静一点,还可以拉话。对了,毕业后你准备怎办呀?”晓霞一边给他碗里扒拉菜,一边问他。
“我哥说了,高考这两年就会恢复,让我安心在家学习。”少平有点激动的说道。
这是前几天他哥到县城的时候,给他说过的。
“什么?高考这两年就会恢复?你哥怎么知道的?”晓霞心神一震,手中的筷子都停了。
现在大学不直接在应届高中生中选拔,政策规定,不经过两年以上的劳动锻炼,没资格推荐出去工作或上学。连京城大领导的娃娃都要到农村来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田晓霞怎么可能例外?
可是上大学,却也是每个知识青年所向往的。
“我当时也这么问他的。”
“那他怎么回答的?”
少平看了看四周,小声道:“我哥当时说了,古来新君登基,要么大赦天下,要么开恩科,总要收拢人心,招揽人才。这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从报纸上看,那位恢复工作已经指日可待了,他去法国留过学,也曾带兵打仗,还在联合国发表过演讲,论见识论格局,在全世界都属于第一流,一旦他恢复工作,肯定会恢复高考,收拢人心……”
田晓霞直接听呆了。
这话要是从县医院的那个极有见识的老中医顾健翎说出来,倒也不稀奇。
哪怕从她那个从不读书看报的外爷爷徐国强口中说出来,也不令人意外。
可偏偏是从一个农村青年口中说出来的,这就令人震惊了。
“你哥,在村里做什么?”田晓霞疑惑的问道。
“我哥哥十三岁小学毕业就回家务农了,他现在是双水村一队的队长,在大家伙心目中威望极高。”少平说道。
“村里的……队长?”
田晓霞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难道村里的队长比老中医老干部的见识还要强?
在田晓霞心里,农民都是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报柴禾或者一颗鸡蛋,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牙也不刷,书都扯着糊了粮食囤……
不过话说回来了,那可是孙少平的哥哥。
好像爸爸那个县委副书记也夸过他。
有这点见识也算正常。
想到这里,晓霞抛掉这个想法,又问道:“那你怎么学习呢?”
“我哥给我买了一整套《数理化自学丛书》,他说他已经花了一年时间将这本书读透了,让我回家后不要上工,就在家里读这套书自学,我要是有不会的,他会教我。”
少平说道。
不知怎么地,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生出一股荒谬感。
晓霞更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能判断高考快要恢复,还能自学《数理化自学丛书》。
这是一个小学毕业的农民能做到的吗?
不会是骗人的吧!
田晓霞再次摇摇脑袋,将这个想法抛之脑后,又继续问道:“那你有什么困难吗?”
“主要是读书困难了。借书也不方便。晓霞,你要是找到好书,看完后一定给我留着;我到城里时,就来拿。看完后我就会想办法还你的。”
“这当然没问题。就是《参考消息》,我也可以一个星期给你集中寄一次,你看完保存好就行了。其它报纸听你说咱村的学校里都有?你哥这么有远见,那你就不要懈怠,总要认真读书……”田晓霞十分喜悦的说道。
这一顿饭两人说了许久,也吃了许久。
吃完饭后,晓霞把她托父亲在省城买的那个多兜黄挂包,作为毕业礼物送给了少平。少平给她送了一个漂亮的大黑皮笔记本……
两人挥手分别,晓霞满怀心事的回到家里。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母亲徐爱云从厨房伸出头来说道:‘晓霞,洗洗手,一会吃饭。’
“妈,我吃过了。”
“吃过了,那去喊喊你爸。”
“我爸回来了?是在书房吗?”
“嗯。”
“那好嘞。”
田晓霞先和外爷爷徐国强打过招呼,才去了书房。
一进房间,就看见父亲田福军坐在那里,正在翻阅那本《史记》。
这本书是田福军最爱看的书,百看不厌,没事就翻阅翻阅,大概是想从里面吸取什么道理。
田晓霞顿时心中一动,问道:“爸,我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是不是古代的皇帝刚登基的时候,都得大赦天下,或者开个恩科什么的?”
田福军呵呵一笑:“是有这种说法,新君登基,总要收拢人心,这也算常规做法,怎么,小伙子,你还研究起历史来了。”
“不是。”田晓霞向门外看了看,又向爸爸靠前了几步,低声说:“我看报纸上都在说,那位要复出恢复工作了,你说他会不会恢复高考啊?”
田福军一怔,脸色也微微变色。
这要传出去,那还了得?
虽说嗡嗡嗡已经结束了,那几个人也已经被抓了,但谁知道还有没有类似的人物在身边?
他田福军固然一心为民,但敏感性也是很高,否则也不会在处于弱势的情况下,坐稳原西县革会的第二把交椅。
他连忙严肃的说:“你这是听谁说的?可不能在外面乱说。”
可是却也不由自主的说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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