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李治驾崩

  随着最后希望的破灭,病情也迅速恶化,李治已经爬不起来了。

  张文仲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勉强维持而已。

  治病治不了命。

  从某种意义上,李治的心已经死了。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着回长安,他的生命终将结束在成都。

  不但武媚娘和徐婕妤等嫔妃,就连李贤都日日侍奉在他身边,努力给他一些家饶慰藉。

  可厄运并没有就此结束,该来的迟早要来,三月中旬的一个清晨,一骑快马的到来再次打破了这种平静。

  薛元超之子薛曜跪倒在龙榻边,双手展开了他父亲的奏疏。

  李治强打精神勉强观看,却一个字都瞧不清楚,不仅因为他双眼昏花,更因为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几乎不成样子。

  薛元超病倒了。

  这件事是偶然的,却也是必然的。薛元超自从受命辅佐太子,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真是把全部心力都贡献到李贤身上,几乎是住到了东宫里。

  自从离开长安,李贤成了脱缰的野马,薛元超根本约束不了这个荒唐少主,即便李治明确告诉他可以打骂,可身为臣子怎能以下犯上?

  再加上日以继夜忙碌不休,他紧咬牙关坚持,却再也撑不下去……

  一个清凉的夜晚,忙碌一整的薛元超太过疲惫,不留神在中书大堂上睡着了,而当次日凌晨属下奓着胆子将他唤醒时,才发现已半身瘫痪、不出话。

  薛元超竟然中风了。

  中风后的薛元超神志还算清楚,但无法行动也无法话,他明白自己已经是废人了,唯有噙着眼泪,用那只勉强还没残废的左手写了一份表章。

  李治哭了。

  首先他哭的是挚友,总角之交,情谊深厚,今生只怕无缘再见。

  再者他哭的是社稷,他唯一寄予厚望的宰相就这样失去了,眼见自己也是病入膏肓,将来谁担当顾命大臣?

  谁能帮李显坐镇朝纲?

  更重要的是,他哭的是自己。

  为何?

  为何上苍如此不佑?

  为何到这个地步老还要折磨朕?

  武媚娘陪在一旁,虽然也是满脸哀容,心中却乐开了花,甚至可是无比惊异。

  怎会这么容易?

  这块绊脚石竟然又是自己消失,裴行俭死、薛元超瘫,苍何以一再降福于我?

  莫非真是精诚所至、命所归?

  “父皇!”李贤的一声疾呼惊破了媚娘的畅想,她侧目观瞧,只见李治伏倒榻边,呕出一大口鲜血。

  然后李治便晕死过去。

  半响才醒转过来。

  他沉默片刻,似是积蓄了好大决心,终于低声吩咐:“传裴炎来见……”

  御医嫔妃明白这是要传授遗诏,都起身退出,媚娘却纹丝没动。

  即便没有皇后承受遗诏的制度,两人共掌朝政二十余年,这件事自也当仁不让。

  命令传下,李裴炎须臾便至。其实他早准备好了,一直守在偏殿。

  相随而来的还有刘景先、郭正一两位监国辅臣以及秘书郎、起居郎、左右史。

  皇帝遗嘱是社稷大事,不是随便两句就行的,依照旧制遗诏该由皇帝亲自书写,即便病情严重无法执笔也要由秘书代笔,而且有史官见证,编入实录永载青史,想篡改是很难的。

  看到他们,李治发出一声微弱的感叹:“意如此……”

  李显贤不是他心仪的太子,若非李弘死,皇位焉能传给这子?

  裴炎也不是他属意的顾命之臣,但是薛元超中风瘫痪、刘仁轨年纪太老,就连崔知温也死了,新任命的几个宰相资历甚轻,除了裴炎再无合适人选。

  诚然是意如此,李治只能接受。

  父皇!”李贤从不懂矜持,泪水顺着脸颊不住滴落,“您的病会好的。这皇位孩儿不要,我再去读书,读他个十年、二十年……”

  闻听此言李治略感欣慰。

  其实贤儿又有什么不好?

  他是有些贪玩任性,却是个孝顺孩子,对任何人都亲切友善,没一丝坏心眼。

  与其他荒唐,还不如他是单纯,从不会掩饰自己、约束自己。

  只可惜这世道从来就不单纯,克己守礼、隐藏内心是皇帝必须做到的。

  已经走到这步,担心亦无用,李治叹道:“朕立太子便为今日,你怎能不受?以后下靠你了,要用心……”

  他有无数的话想,但气息接不上,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只能简而言之,又把目光移向裴炎,“你肩上的胆子不轻啊……”

  君臣父子尚在感叹,秘书郎却已在郭正一指点下运笔疾书:

  朕闻皇极者下之至公,神器者域中之大宝,自非乾坤幽赞,历数在躬,则凤邸不易而临,龙图难可辄御。所以荥河绿错,彰得一之符;温洛丹书,着通三之表。缅稽前古,道同归。朕之圣祖神宗,降星虹而禀枢电;乘时抚运,逢涣沸而属山鸣。濡足横流,振苍生之已溺……

  这些话并非出于李治之口,但这样写也不算矫诏。因为诏书是颁布下的,必须立意高远、冠冕堂皇,依照惯例在正题前总要长篇大论一番。

  武媚娘一声不吭坐在旁边,此刻群臣在侧,她最好的选择就是做个静谧的旁已溺……

  这些话并非出于李治之口,但这样写也不算矫诏。因为诏书是颁布下的,必须立意高远、冠冕堂皇,依照惯例在正题前总要长篇大论一番。尤其遗诏,要追溯先代皇帝之神武英明,以示尊奉社稷、敬法祖;还要称赞皇位继承者的才能,以示传承合法、顺应人。这些都是套话,历代皇帝大同异,不过是考执笔者的写作功底。郭正一乃贞观年间进士,素以文采见长,又谙熟朝廷典籍律令,一直是李治的御用笔杆,这几日早将开篇论述酝酿于心,此时脱口便出,秘书郎就按他的写。

  武媚娘一声不吭坐在旁边,此刻群臣在侧,她最好的选择就是做个静谧的旁听者,不过她心中还是存了几分忐忑。

  以李治力求稳妥的性格,按理不会忽视她,还会明确地给她一些权力。

  此刻李治病入膏肓,也不知道会不会改变。

  只能尽人事,未可知命。李治自忖这辈子都不曾掌握命运,何况撒手闭眼之后?他实在太累,不愿再做无谓的思考,断断续续道:“下事重,不可停滞……朕去以后,太子立刻即位……守孝可依照旧例,以日易月……”

  郭正一等人早完成那段冗长的官样文章,静静候着,听李治到真正要紧之事,立刻书写:既终之后,七日便殡。下至大,宗社至重,执契承祧,不可暂旷。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后进止……

  武媚娘听到此处,长出一口气。

  谢谢地!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后进止!有此一语,省却多少麻烦?

  李治仍在低声倾诉,关于宗室、关于军队、关于百姓,但媚娘已心不在焉,对于她来有那一句话已经足够,只要有零星之火她就能燃出一颗太阳。

  许久许久这篇遗诏才完成,刘景先亲手捧着奉至李治面前。

  明知皇帝看不清,也必须这样做。

  李治浑身的精力似乎都耗尽了,哪里还看,只是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李贤的哭声再次响起,裴炎却连忙劝止:“遗诏虽立,皇洪福在或有转机,太子殿下当祭祀宗庙以求禳寿,或安抚百官稳定人心,岂可一味作儿女之态?别再哭了。”

  “是……”李贤这才拭泪,但依旧抽噎不止。

  “去吧……都去吧……”不知李治是烦了还是觉得已无话可,竟打发他们都出去。

  武媚娘这才重新凑到病榻边,亲手掖了掖被角。夫妻俩相对无语,心照不宣——李治不是不清楚媚娘想继续干政,也不是不知道裴炎与媚娘的关系,他预感到自己死后媚娘将变本加厉,进一步干涉朝政,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个并不合格的皇位继承人,外加一个资历轻的顾命大臣,不借重皇后还能借重谁?

  即便他将媚娘排除在遗诏之外,就凭媚娘强悍的性格和多年来养成的势力,难道会甘心罢休?

  为了江山稳固、下平安,与其将来大乱一场,不如直接给她些权力。

  所谓“兼取后进止”甚是模棱,究竟能干涉多少?

  这个尺度恐怕要皇后自己把握了。

  武媚娘自然清楚李治所思所想,从某种意义上李治成全了她的权欲,她实在应该表示感谢。

  他也不是不知道裴炎与媚娘的关系,他预感到自己死后媚娘将变本加厉,进一步干涉朝政,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个不合格的皇位继承人,外加一个资历轻的顾命大臣,不借重媚娘还能借重谁?

  即便他将媚娘排除在遗诏之外,就凭媚娘强悍的性格和多年来养成的势力,难道会甘心罢休?

  为了江山稳固、下平安,与其将来大乱一场,不如直接给她些权力。所谓“兼取后进止”甚是模棱,究竟能干涉多少?这个尺度恐怕要媚娘自己把握了。

  她轻轻抚着丈夫的臂膀温柔地道:“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吧?凡事看开些,兴许你还没到那个份儿上,或许静养几日还能转危为安。”

  康复?

  李治才不会相信信会有这种奇迹,但他点头答应。

  接着又宣布大赦。

  蠲免益州灾民的赋税。

  老人年百岁以上者版授刺史,九十以上者版授司马,八十以上者版授县令,妇人则授郡君、县郡,并赏赐粟米绢帛。

  孝子顺孙、义夫节妇、鳏寡孤独以及疾病不能自存者,一律由朝廷供养,终生不服劳役……

  但这些并没有使得病情有所好转。

  十后,似乎是感觉死亡已经来临,他召集众臣来宣读遗诏。

  原本这都是等人死后才宣布。

  这算是开了例外。

  李治正在闭目养神,却隐约听到诏书中的一句话:

  比来后事条,深有益于为政,言近而意远,事而功多,务令崇用,式遵无怠……

  李治心中暗笑。

  这句话原先没有,一定是偷偷添上去的,这种得民心的好事她自然也要分一杯羹。

  这个女人啊!

  此刻我在世她尚且如此,不让她干政岂不是笑谈吗?

  不过也管不了了。

  随她去吧。

  当年父皇对我的安排,我不也没有执行吗?

  儿孙自有儿孙福。

  只看李贤自己了。

  “陛下。”随着一声深情的欢呼,媚娘快步回到病榻边,“诏书已宣读完毕,你可感觉好些?”

  怎么可能会有奇迹发生?

  李治已气若游丝,没有回答,只是问:“老百姓……高兴么?”

  “你听!”媚娘轻轻抬起他肩膀,“快听啊!”

  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的呼喊此起彼伏、震动地,他们在诚心祝福他们的皇帝。

  不管是不是假的。

  李治感到很高兴。

  李治艰难地睁开双眼,又扫视了一遍人间,最终将目光定在了这个令他幸福且苦恼了一辈子的女人身上道:“媚娘……如、如果……朕没、没遇到你……”

  话未完身子一沉,脑袋重重地向后仰下,永远地睡了。

  武媚娘惆怅却镇定地望着这一幕——雉奴想什么?

  如果没有遇到你,朕不会这么幸福、这么快乐,不会做出这么多丰功伟业?还是想,如果没有遇到你,朕不会这么痛苦、这么无奈,不会大权旁落受制于人?

  到底想什么?

  只怕这永远是个谜,即便雉奴自己也未必清楚。

  忧愁过后是解脱,媚娘感到轻松,在这再没有人能压制她了。

  殿外的老百姓仍在欢呼雀跃,殿内却已一片哀声,御医、嫔妃、宦官、宫女都匍匐于地痛哭流泪。媚娘却一滴眼泪都没掉,她只是把李治的身子放平,像活着时一样盖好被子,然后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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