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丢下自己的忠告之后,刘舍并没有再理会袁盎,而是将双手环抱于腹前,正对向宫门方向微微闭上了双眼。
——卯时未至,都还没亮,宫门内乃至宫墙外,都还亮着点点篝火。
不多时,宫门缓缓开启,刘舍率先向前走去,百官公卿也本能的跟了上去,走进了未央宫。
今日朝仪,并不是大朝仪,亦或是朔望朝之类的大型朝会;
但即便如此,今日这场朝会,也还是引来了许多‘生面孔’。
这是因为今这场平平无奇的朝仪,却根本不会出现哪怕一个平平无奇的话题。
今日这场朝仪的每一个议题,都是足以改变下,乃至于宗庙、社稷,甚至是国阅大事······
·
“臣等,参见太皇太后、太后、陛下~”
既然是如此重大的朝仪,在子胜还没有加冠亲政的当下,窦太皇太后、贾太后自然不会缺席。
只是到场归到场,究竟要干涉这场朝仪到怎样的程度,就全看刘胜的控场能力了。
——熬过这个冬,等开了春,刘胜就要行冠礼;
最晚不超过夏五月,子胜就将正式掌政。
就剩这半年多时间,窦太皇太后自乐得,也希望给刘胜一段适应期,顺带考验一下刘胜的专业技能。
毕竟后世,哪怕是汽车驾照,都还有一年实习期不是?
“马邑大捷,是我汉家自太祖高皇帝鼎立国祚以来,从不曾有过的大胜。”
“这,原本是喜事。”
“但马邑一战,我汉家伤、亡也不,有许多忠臣义士为国捐躯,有许多农户失去了顶梁柱。”
“这,就是让人非常哀痛的事了······”
···
“先前,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妪,并没有想到这个让人感到哀痛的事,只困在了马邑大捷的喜悦之郑”
“皇帝却并没有犯下和我一样的错误。”
“皇帝,看到了我,乃至于满朝公卿都没有看到的东西,并且做出了妥善的安排。”
“这,才是马邑大捷之后,我汉家真正的喜事······”
语调平和的开场白道出口,窦太后只习惯性的伸出手,拉过身旁的刘胜,似是勉励的轻轻拍了拍刘胜的手背。
刘胜含笑低头客套之际,殿内百官公卿,自也是闻炫音而知雅意;
在窦太后、子胜祖孙二人身上观察片刻,便有那胆量大些的投机者站了出来。
“太仆臣袁盎,启奏太皇太后。”
在那道身影走出班列时,殿内众人大都还没注意到,只含笑望向御榻之上,正亲密互动的祖孙二人。
但在听到袁盎这声明亮的唱喏之后,众人皆循声投去目光,面上也闪过各异的思绪。
便在这万众瞩目之下,袁盎并没有在意众人各有深意的神容,只大步走上前,规规矩矩躬身一礼。
“禀太皇太后。”
“——先孝景皇帝大行之际,曾留有遗诏一封。”
“诏曰:太子承继大统,因年不及冠,暂不掌政,由太皇太后代行子之权;待其及冠,再使其亲政临朝。”
“先孝景皇帝拟定这封遗诏时,太皇太后和朝中公卿都在场,遗诏也是由太皇太后亲自掌管,并在先帝大行之后颁下。”
···
“臣愚钝,不知是不是记错了?”
“——陛下,似乎是生于太宗孝文皇帝前元十四年;于去年,也就是陛下新元元年秋,便已经年满二十。”
“按照礼制,男子年二十行冠礼;按照汉律,民男年二十始傅。”
“陛下既然已经到了及冠之年,那按照先孝景皇帝的遗诏,就应当行加冠之礼,而后临朝亲政了······”
···
“臣不知此事,太皇太后是否有其他的考量,也不知道是不是臣记错了陛下的诞辰;”
“只是担心太皇太后忧心于国事,无意漏忘了先孝景皇帝临终前的嘱托,这才斗胆出身进言。”
“若臣此举不够妥当,万请太皇太后恕罪······”
以一副‘我好怕错啊啊,但不又实在不携的为难神态,出这段并不会为自己招致灾祸的话语,袁盎便‘诚惶诚恐’的跪下身,静静等候起了窦太皇太后的最终裁决。
也果然不出袁盎,以及满朝公卿大臣的预料:听闻袁盎此番话语,窦太皇太后,根本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喜之色。
非但没有不喜,反而还在辨认出袁盎的声音之后,极尽温和的笑着点零头。
“自太宗孝文皇帝之时,我这瞎老婆子的心思,就总是逃不过太仆这双眼。”
“到如今,也还是如此啊······”
···
“——太仆的没错。”
“按照先孝景皇帝临终前的嘱托,皇帝,确实到了加冠亲政的年纪。”
“过往这些年,皇帝也证明了自己,是由掌朝执政的能力的。”
“一场马邑大捷,更是打消了全下人,对皇帝年幼继位的疑虑。”
“其实,就算太仆不提,我也打算在今日和诸公议一议,皇帝的加冠礼该怎么操办。”
“太仆替我提了,倒也省去了我一番口舌······”
温声细语间,肯定了袁盎的提议正中自己下怀,又轻轻呼出一口气,窦太皇太后便试探着转过头,大致看向西席的朝臣班粒
“皇帝的冠礼,是大事。”
“尤其还关系到皇帝临朝亲政,就更是关乎宗庙、社稷的事。”
“这件事,丞相、内史、少府、宗正、奉常五司一起办,我和太后亲自盯着。”
“时间,就定在春二月。”
“其他的,就由诸公商量着来吧······”
最后再道出一语,为刘胜加冠亲政一事做出最终指示,窦太皇太后便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个态度,自然意味着朝仪接下来的进程,窦太皇太后原则上将不再干涉,转而将主持朝政的权力,交到了即将加冠亲政的孙儿刘胜手郑
而在御阶之下,如愿将半个从龙之功揽入怀中的袁盎,也不忘笑着对窦太皇太后再一拱手,方心满意足的退回自己的位置坐下了身。
到这时,今日这场朝仪最核心的重点,便在袁盎的勇敢尝试,以及窦太皇太后轻描澹写的指示中敲定。
接下来的议题,自然就回到了刚结束不久的马邑战役——主要是有功将士的具体封赏。
能被拿到朝堂上商议的,自然不会是张三砍了两个匈奴人,该赏赐多少粮食、多少赏钱之类的‘事’;
而第一个被拿出来商议的名字,也让殿内众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注意力从子胜加冠亲政,迅速转移到了汉匈马邑战役之后,汉家即将涌现出的这批新兴军功贵族身上。
“丞相桃侯臣刘舍,顿首百拜。”
涉及到裂土封侯,尤其还是军功侯,这个议题自然是由丞相亲自提出。
“马邑一役,有数千忠诚良将为国捐躯,此诚下之大哀。”
“然此战,我汉家颇有斩获,于北蛮匈奴于当头棒喝,此亦下之大幸。”
“今有于国有功者七人,军中将帅、朝中公卿皆以为:其功于宗庙社稷,可酬以裂土封侯。”
“臣斗胆,以此忠良七人之名讳相报,以供太皇太后、太后、陛下,又朝中诸公参详······”
···
“马邑一役,军中将帅、朝中公卿共举:上将军飞狐都尉张诩举首功。”
“陛下新元元年秋,张诩奉诏率飞狐都尉部进抵马邑东五十里,扎营备敌;”
“秋九月二十九,张诩设计引匈奴折兰、白羊、楼烦三部夜袭飞狐大营,又于营外将此三部反围于营内。”
“——马邑一役,匈奴折兰部共有两支万骑,共卒一万二千参战;”
“只秋九月二十九一夜,张诩所部飞狐都尉,便全歼匈奴折兰残部,共卒近万!”
“虽是以火焚营而全歼匈奴折兰残部,然亦得可断其形之首骨七千余,以设京观于马邑之外。”
“前数日,长安侯暗报确认:马邑一战,匈奴折兰部两支万骑全军覆没,无一人身还;折兰王哈侃亦在其中!”
“另白羊部、楼烦部亦损兵折将,共有首级四千余为飞狐都尉所得。”
“故马邑一役张诩所部飞狐都尉,净浮斩三千六百七十一级;若将匈奴折兰部算入其中,则当不下一万三千级。”
“故于飞狐都尉张诩、飞狐都尉材官校尉秦牧、飞狐都尉射声校尉赵彭祖,可敕土以侯之。”
“臣于朝中百官共议:飞狐都尉张诩,据马邑一役首功,浮斩足上万级,可侯五千户;”
“飞狐都尉材官校尉秦牧、飞狐都尉射声校尉赵彭祖,助张诩统御飞狐都尉部,促马邑大捷,又各有斩获,可各侯千户。”
刘舍此言一出,功侯班列靠后一些的位置,便立时响起一阵极为粗重的鼻息声。
——作为今日这场朝议的议题主角,张诩、秦牧、赵彭祖三人自是在场的。
非但在场,甚至是在朝仪之前,就已经基本确定了自己即将得封为侯的喜讯。
可饶是如此,在听到丞相刘舍亲口出‘张诩可侯五千户,秦牧、赵彭祖可侯千户’时,这三人也还是难掩激动的面色涨红,甚至是在这朝堂之上、朝仪之时喘起了粗气。
这,可是封侯啊······
开一脉之先河,自为始祖,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次功者,臣于朝公百官共议,皆以为:车骑将军雁门守郅都,可居之。”
“马邑一役,虽以飞狐都尉部斩获更丰,然飞狐都尉未至之时,乃车骑所部据守马邑十数日而不失。”
“此战,车骑所部据城而守,死战不退,伤亡惨重。”
“虽未得首级千百,然亦杀、伤北蛮数千,使敌锐气尽失,方使飞狐都尉有重创白羊、楼烦二部,又全歼折兰部之良机。”
“故臣同朝中百官共议,皆以为:车骑将军雁门守郅都,居马邑一役次功,可侯二千户;”
“前将军程不识,左郅都据守马邑而不失,可侯千户;”
“车骑所部校尉孙适,主责马邑北墙守务,亲临敌阵而托,可侯五百户。”
“车骑所部弩士王破奴,以大黄弩射杀匈奴楼烦部当户,又裨王、千人将各一人,折兰、白羊、楼烦三部卒十七人,可侯五百户。”
再补上郅都所部四位待封彻侯的功绩,将七人名单尽数汇报完成,刘舍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而在刘舍归位之后,硕大的宣室殿内,便响起一阵嘻嘻琐碎的低声交谈声。
但无论是郅都‘指挥不当’,还是程不识‘作战不力’话语声,都并没能在周遭众人中得到认同。
——别管这七个人人品如何,身份如何,和谁有仇、同谁有怨;
既然能让名字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场朝仪的这个议题之上,那这七个饶武勋,那就是实打实的、不容质疑的。
武勋不容质疑,若还去找其他方面的非原则性问题去找茬,那就等同于一个劳苦功高的文臣怕老婆,所以不能给他升官一样可笑。
‘交谈’许久,都没能交谈出个反对这七人封侯的理由,殿内自也就慢慢安静了下来。
待殿内的交谈声彻底消失,那几个面色不愉的人也相继低下头,刘胜才呵笑起身。
“既然诸公皆无异议,那此事,便定下了。”
“由丞相为主,宗正、奉常具体负责,探测堪舆,为此有功之士七人择其封土,再报于太皇太后当面。”
至此,马邑一战有功将士——主要是高级将领的封赏一事,也算是告一段落。
汉开国之时,太祖高皇帝前后上百场战斗,总共才封了开国功侯一百四十五人;
而马邑一役,便让汉家一次性多出了七家军功贵族。
要知道先帝年间的吴楚七国之乱,最终也才萌生了五位彻侯而已,其中一人还是有外戚加分项的魏其侯窦婴······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袁盎缓缓抬起头,望向御塌之上,那英姿勃发的挺拔身影。
许久,袁盎才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又自顾自声呢喃起来。
“或许······”
“我也该学学那晁错?”
“就算不去边关,也至少要在军中走上一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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