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氏,实在是人丁不丰。”
对于母亲贾太后,刘胜并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的打算,只直截帘一句话,便表明了自己默认坊间传闻发酵的原因和意图。
只是即便刘胜已经直白到了如此程度,贾太后一时之间,也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贾氏人丁不丰,又和那弩士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要为了让我贾氏人丁兴旺起来,就去逼迫一个有功之臣改换门庭,抛弃祖先、祖姓?”
“想来那黄破奴,也当是个顶立地的丈夫;如今显赫了,想的也必定是整修宗祠、重整祖陵。”
“阿胜······”
“——皇帝这么做,恐怕是有些不合适的吧?”
“无论于情,还是于理······”
话一半,不着痕迹的将脱口而出的‘阿胜’改为‘皇帝’,有疑虑重重的着,贾太后那本就不经常舒展开的眉头,便随之彻底拧在了一起。
其实,贾太后经历过得最舒心、最舒适的日子或者状态,是生下刘彭祖、刘胜两个儿子后,又不再被先子启宠幸的那段时光。
在那段时光里,贾太后母凭子贵,凭借为刘汉子诞下子嗣,而在宫中得到了一定的地位;
有了孩子,而且还是一大一两个儿子,贾太后自也就不用继续期盼子启的临幸,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两个儿子的教育问题上。
与此同时,贾太后过了三年的‘被宠信’期,子启已经转换了目标,刚好又让后宫四面八方向贾太后射来的敌视逐渐消散,并转移到新受宠的另一人身上。
那段时光,母凭子贵不被人欺负,失去皇帝宠幸不再被敌视,同时又有了儿子、有了盼头的贾太后,简直别提有多舒心了。
只是在那之后,一切就都朝着贾太后不喜欢,或者是贾太后无法控制、无法应付的方向渐行渐远了。
——先是儿子刘胜反复出头,引起了皇长子刘荣及其母栗姬的注意;
虽然最终,皇长子和栗姬都并没有对贾太后母子具体做些什么,但那段忧心忡忡的日子,贾太后简直是死都不愿意再经历一遍了。
——栗姬做了皇后怎么办?
——做了太后怎么办?
——皇长子坐了下又怎么办?
类似这样的担忧——这种每一条都足以让人茶饭不思,却又想不出任何解决办法,只能无力苦叹的担忧,贾太后也再也不愿意有了。
好在后来,栗姬和皇长子失势,栗姬蹊跷身死,皇长子封王就藩。
正当栗姬要长松一口气,事态却又朝着极不受控、贾太后极无力应付的方向走出了一大步。
——大儿子被过继给了曾经的废皇后,儿子做了太子储君,贾太后自己,则成为了子启的皇后······
做皇后?
贾太后从没想过自己有一,会成为住进椒房殿,头凤身赤,母仪下的皇后。
但当时的一切,都根本不受贾太后控制——子一声令下,东宫太后默许,此事就在极短的时间内,以前所未有过的超高效率走完了所有流程。
贾姬,也就此成了贾皇后······
从那一开始,贾太后的整个人生,其实就已经脱离自己的控制和追求的方向了。
曾几何时,贾太后毕生的愿望,也不过是为先帝生下一儿半女,而后母凭子贵,借着儿子的光在宫里平平安安过个十几二十年;
待先子启殡,便跟着大儿子去做个某王太后,享三五年清福,这辈子也就这么无病无灾,顺顺利利的过去了。
只是在儿子做了太子,自己做了皇后之后,贾太后就彻底懵逼了。
——愿望彻底失去达成的可能性。
这一辈子,自己非但不能‘平平安安’‘平平澹澹’的渡过,反而要承担起一些自己未曾想过,更从未有能力肩负起的指责了。
为了儿子——为了不给儿子拖后腿,贾太后开始学。
开始向好闺蜜,曾经的皇后:薄夫人去学,学着做一个虽没什么真材实料,却也还能让面上过的去的皇后。
刚学了个三分形,先帝没了。
贾皇后又变成了贾太后,住进了婆婆、当朝太皇太后的长乐宫。
对于这一系列身份转换,以及身份转换强加给自己的职责,贾太后其实是处于‘反复无所适从’,且一次比一次手足无措的状态之中的。
但命里如此——命中有这样的‘劫数’,贾太后也只能强迫自己继续去学。
只是终归性温良,学了这么多年,贾太后也还是没能学明白:为什么掌权,就一定要考虑到那么多阴暗的方面,就一定要把每一个人都往坏处想。
尤其想不明白:为什么做了太后,就要连带着自己的儿子,也得往最坏的方面去想······
“太后,恐怕是误解皇帝的意思了······”
对于贾太后神容中暗藏的局促,窦太皇太后自是一无所知。
——如今的太皇太后窦氏,已经真的成为了自己口中的‘瞎眼老婆子’。
但毕竟也是沉浮后宫多年,从太祖高皇帝年间便于宫中谋生存的女人,甚至可以是政治人物。
从最开始,在吕太后身边做个普普通通的侍女,到孝惠皇帝一朝,被赐给代王刘恒充实后宫;
再到代王刘恒入继大统,母凭子贵做了皇后,又太宗皇帝刘恒驾崩,儿子坐了下、自己做了太后。
时至今日,可以是花费数十年时间,从太祖高皇帝年间开始,一步步从后宫最低微、最卑贱的侍女,一步步走到了今,坐在了这太皇太后的位置之上。
对于贾太后的担忧,或者是对贾太后对身份的不适应,窦太皇太后,自都是看在眼里的。
但对此,窦太皇太后抱有的立场,却是冷眼旁观,再不时提点。
因为只有这样,贾太后才能在将来,成为子最坚厚的依仗,而非子最无可奈何的麻烦。
如果连这点磨难都经受不住、这点转变都无法接受,那将来真正‘母仪下’,就必定会为下带来祸事。
——窦太皇太后,自知命无多。
在这最后的、所剩无多的时间里,窦太皇太后想要的,就是给汉家留下又一位合格的皇太后,并为自己的宗族,留下世代富贵的基础。
除此之外,窦太皇太后别无他求······
想到这些,窦太皇太后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得稍涌上些许严肃。
见婆婆这个微妙的神情变化,贾太后也是赶忙坐直了身,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竖耳恭听’的架势。
——哪怕婆婆看不到,贾太后也还是这么做了。
因为贾太后明白:接下来,婆婆就要教自己如何做好一个太后,如何为皇帝儿子分担下、社稷的重担。
贾太后或许柔弱;
但为了儿子,贾太后,也并非无法做出改变······
“弩士获封为侯,而且还是与一众将官一同获封为侯,这是必定会传遍下的佳谈。”
“下人都会对此人赞不绝口,同时又因此而感到雀跃——弩士可封侯,戟士亦可?骑士亦可?甲盾又何尝不可?”
“在这下人,都为‘弩士封侯’一事交口称赞之际,功侯贵戚也必定会有所动作。”
“尤其是一些初呈家道中落之相,又不甘于此,且如今尚还有些许能量的贵戚,必定会想尽办法,将此人招为自家‘中兴’的依仗。”
“但如今汉家,最应该将此人招入族中,成为宗族助力的,其实是太后的家族啊······”
···
“想当年,我窦氏也人丁不丰,只有我这个住在椒房殿的皇后,以及在石渠阁受先生们教导的哥哥窦长君、弟弟窦少君。”
“为了此事,太宗皇帝和薄太后,也没少花费心思——派人去找、去查我窦氏族谱,又循着族谱去寻分支、旁亲。”
“总算找了分支一、二脉,才算是让我窦氏有了可以依仗、可堪一用的男丁三五。”
“而太后当年住进椒房殿时,先孝景皇帝,也曾以此事探过我的口风。”
“但当我告诉先帝:贾氏历代单传,又经秦末着火,亦无从寻找旁支别脉之后,先帝也只得摇头叹息着,将此事暂且放在了一边。”
“只是直到病重临崩之际,这件事,先帝也还是挂在心上的······”
嘴上如是着,感受到贾太后明显有些紊乱的鼻息,窦太皇太后不由又一声哀叹,旋即轻轻拉过儿媳的手。
又沉默片刻,才继续道:“先帝大行之后,这件事就一直是我心里的头等大事。”
“只是我想了很久,都没能想到太好的办法。”
“——我窦氏因我而显贵,若再同太后的家族联姻,就会惹来朝野内外的非议,也不利于宗庙、社稷;”
“除去我窦氏,其余功侯贵戚的家族,也并没有适合太后联姻的对象。”
“因为这些功侯贵戚,大都是太祖皇帝一朝的元勋功侯的后人,即便同太后的家族联姻,也只会给太后、给皇帝带来无穷尽的麻烦,而带不来丝毫的帮助。”
···
“再看那弩士黄破奴,骤然贵幸,若有贵戚登门求情,必定是会忙不迭的应下。”
“只是日后,那得了黄破奴的贵戚家族,也还是不会为黄破奴提供多少助力,而只会在惹下祸端时,恬不知耻的显摆一句:我家贤婿,某某将军某某侯黄破奴。”
“既然是这样,那与其让这黄破奴去给某家功侯贵戚续命,倒不如就让他太后的‘家人’。”
“毕竟贾氏,确实需要一个这样的人——太后的家族,需要这么一个在朝堂上得上话,也有底气话的人。”
“而太后的家族虽男丁不丰,但适龄的女卷,总还是能找得出来的?”
将此事的内因外由,主要是刘胜的目的细致入微的剖析完,窦太皇太后便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郑
其实这件事对窦太皇太后而言,也是一件心里稍有些不舒服、气儿稍有些不顺的事。
——刘胜此举,是母庸置疑的想要扶母族:贾氏站起来;
为什么?
最核心的原因,就是为了制衡如今如日中,且已经失去窦长君、窦广国两个定海神针,逐渐朝着‘嚣扬跋扈’的方向发展的窦氏外戚。
皇帝扶持自己的母族,来制衡自己的家族,窦太皇太后心里能舒服才有鬼了!
但心里不舒服归心里不舒服,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之后,窦太皇太后也还是能从另外一个角度,对刘胜感到赞可和欣慰。
因为这,就是子的职责。
——有一家外戚势大,就扶另一家外戚站起来制衡;
——有一位将军功高,就扶另一位将军显赫于下;
——某一位臣下权重,就扶另一位臣子去分权、去制衡。
归根结底,皇帝的职责,也不外乎制衡二字。
只要能让各方面的实力,处于一个彼此制衡,又斗而不破的稳定状态,就足以让权力决策层处于长期稳定。
做到这一点,那即便其他方面毫无建树,也已经算得上是合格线以上的皇帝了。
贾太后的段位显然还想不明白这么复杂的、权谋层面的东西;
听闻窦太皇太后这番剖析,只无比迟疑的看向御榻另一侧,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只含笑陪伴在母亲、祖母身边的子胜。
“如此来,这黄破奴,是要做我贾氏的外婿了······”
也不知是不是弄明白了窦太皇太后话中,以及刘胜此举中暗藏的深意;
只如是发出一声呢喃,贾太后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而后强挤出一抹带有强烈不安的僵笑。
“即如此,便都由母后做主。”
“若母后以为可,那此是,我近几日便寻兄长去······”
见母亲贾太后如此反应,刘胜纵然心中万般无奈,也只得含笑看向身旁的祖母窦太后。
——贾太后不适合做太后,甚至不适合做掌权者;
但父母双亲,是没法挑的。
即便贵为子,也同样如此······
“嗯······”
“等过几日,我招魏其侯入朝,看能不能帮太后做些什么。”
“——窦婴近些年,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再不召入宫中,当头以棒喝,曾经的大将军,只怕就要成又一酒囊饭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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