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公孙昆邪,以及袁盎二人身上时,这二人面上的神情变化,也不可谓不精彩。
比如公孙昆邪,本就是‘名誉九卿’性质的典属国,并没有表现出太过强烈的不妥。
究其原因,就不得不提到公孙混邪的出身——华夏历史中,尤其是春秋战国之时,反复出现在青史记载上的一个原始民族:义渠。
殷商之前,义渠本是羌戎分支,世代聚居于宁夏固原草原,以及六盘山、陇山一带。
殷商之时,义渠人与居住于陇东的狄人后裔——鬼方相互为邻,又彼此攻伐不休;还经常同居住在豳地,由先周姬姓建立的豳国发生武力冲突,并不断蚕食着豳国领土。
大约在殷商康丁年间,北方夷狄南下入侵,周祖古公:亶父率领部众离开豳地,南迁入岐山。
戎、狄两族则乘机抢占了空出来的陇东大部分地区,作为部族世代居住的聚居地。
文王末年,姜太公曾派使臣南宫适出使义渠,义渠王则赠送骇鸡犀给文王,文王又将这些东西献给了商纣王。
由于义渠同姬周的相处和谐、亲密,而鬼方同商、周对立,所以每次发生武装冲突之后,鬼方都会因失败而逃走。
久而久之,鬼方人逐渐外迁到了河套地区,义渠人则趁机内迁。
长此以往,义渠人便逐渐占据了陇东大原地区。
这片土地肥沃,水草丰茂的天然牧场,因为义渠人的到来,而使得当地的畜牧业得到了空前发展;义渠人口也大量增加,由游牧状态定居下来,成为了少有的‘定居畜牧民族’。
在同当地周人后裔的杂居中,义渠人又学会了农耕技术,并学习了周族文化,效彷周人建立城堡、村落,从而发展成了区别于其他羌戎的‘义渠族’,或者说是‘义渠人’。
至此,义渠这个民族,才算是在历史上正式形成。
周朝建立后,义渠人臣服于姬周。
在多次镇压异族,却遭到激烈的武装反抗后,周朝开始逐渐改变策略,采取安抚政策,将五戎,即:义渠、郁郅、乌氏、朐衍、彭卢皆安置于大原地。
五戎中,唯有义渠居大原中心地带,南临泾水,这片区域宜耕宜牧,土地肥沃,义渠人很快便借此强大起来。
西周末年,犬戎叛周,兵临镐京城下,又杀幽王于骊山,周平王惧戎狄,慌忙迁都洛邑。
这便是周都西迁,周天子威仪不再的来由。
彼时的义渠人则趁着周室内乱,悍然宣布脱离周王朝的统治,正式建立郡国,在今宁县焦村乡的西沟村建立了义渠都城。
从此,中国历史上,也正式有了‘义渠国’的名字。
义渠国建立不久,便出兵吞并了彭卢、郁郅等其他西戎部落,疆域得到极大的扩张。
其国界西至西海固草原,东达桥山,北控河套,南到泾水,面积近十万平方公里。
相较于后世的华夏,十万平方公里或许并不大,但在诸侯林立的春秋战国时期,却也已经算得上是大国。
在政局动乱的春秋战国时期,义渠人或者说义渠国,直接参与了中原列国,尤其是七雄并立时期的合纵连横等政治、军事角逐;
特别是先后同春秋战国时期的强秦,进行了四百余年的反复军事较量,成为了当时秦国称霸西戎的主要对手。
定居陇东高原后,义渠人便开始从事农耕,逐渐发展成了半农、半牧民族。
周襄王即位之前,义渠在吞并了北地诸戎后,进一步向东、南方向发展势力,最先将矛头指向了秦国。
周襄王元年,义渠国收留晋国人由余为使臣,派他出使秦国,以图缓和两国之间的紧张关系。
由余到秦国后,秦缪公以上卿款待,并向他请教治国之道。
由余说:“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
缪公大为赞赏,便用离间计召降了由余。
此后,秦用由余计攻北地义渠,“益国十二,开地千里”。
而义渠在战争失败后,吸取教训,养精蓄锐,筑城自守。
周考王十一年,义渠大举攻秦,从泾北直攻到渭南,迫使秦国军队退出渭河下游,此后30年内,是义渠国最为强大的时期。
其地东达陕北,北到河套,西到陇西,南达渭水,面积直逼二十万平方公里。
周显王,秦出兵伐魏,一举攻占魏西河郡和上郡;
自此,领土接壤范围进一步增大的秦国,开始重新于义渠出现摩擦和争端。
秦国乘义渠国内乱派兵攻打义渠,并平定义渠内乱,义渠臣服于秦,此后双方时战时和。
周显王四十二年,秦惠文王十一年,义渠以国为秦县,以君为秦臣,正式成为秦国属地。
虽然秦国在义渠‘县’不驻兵,不纳税,也不派遣官员,但也算是在理论上具备了对义渠人的统治。
周慎靓王三年,秦惠文王二十年,义渠乘中原诸国混战脱离秦国控制,联合关东五国合纵伐秦。
为了消除后顾之忧,秦国用计谋拉拢义渠,以锦绣千匹,美女百名送义渠王,义渠人却并没有上当,仍起兵伐秦。
最终,义渠人伙同关东的列国战胜秦兵,收复了相当一部分失去的‘祖地’。
周赧王元年,秦惠文王二十四年,秦国在中原战场大获全胜取胜,之后调集重兵从东、南、西三面入侵义渠,先后夺得义渠二十五城,义渠国土几乎缩水成数县之地。
周赧王八年,秦昭襄王即位为秦君,因年纪尚小,由其母宣太后摄政。
秦宣太后,便是后世人耳熟能详的芈月——芈八子。
摄政之后,宣太后改变了正面征讨、攻伐义渠的策略,采用怀柔、拉拢、腐蚀的政策,以堕戎王之志。
后又书请义渠王于甘泉宫,让其长期居住,并以优厚的生活款待他。
以至于义渠王同宣太后淫乱,生有二子,方使义渠王完全放松了对秦国的警惕。
直至秦昭襄王三十五年,宣太后诱杀义渠王于甘泉宫,接着发兵攻打义渠,义渠国灭亡,领土并入秦国。
义渠国灭,遂被纳入秦土,逐渐秦国化、中原化;
到始皇嬴政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义渠人也已经成为了华夏民族的一部分。
至于为什么要在提到公孙昆邪的身世时提到‘义渠’这个已经近乎消亡,或者说基本溶于华夏的民族,是因为公孙昆邪,便是义渠人逐渐融入华夏民族之后,绝无仅有的、能在华夏政体担任高级官员的义渠贵族。
——公孙昆邪,本是义渠王子。
如果没有成为汉家的朝公,公孙昆邪也同样可以前往北地、陇右地区,成为当地义渠残部的王。
就如同汉室有楼烦县、匈奴有楼烦部一样:义渠人,也同样分布在汉匈西北交接的区域。
汉室领土内的义渠人,早就已经化身为诸夏,成为了汉室极为重要的一个群体:北地骑士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草原的义渠人,则依旧以‘义渠人’自居,并分裂成几个部族,皆属匈奴百蛮之列。
说回眼前:本就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九卿,所以对于官职,公孙昆邪看得很开。
反倒是袁盎,作为太宗皇帝年间就活跃于朝堂之上,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间隔里,被死对头晁错压得喘不过气的三朝老臣,显然是没想到刘胜的主意,居然打到了自己这样的老臣身上。
袁盎自更想不到:刘胜对自己这个太仆,也可谓是积怨已久······
“自朕继大统,朝堂内外便屡屡有这样的看法:当太子储君成为天子,太子属官也就应当入朝为公卿,而先皇留下的老臣,则大都应该归养乡里。”
“——朕向来就很讨厌这样的话,很讨厌这种什么道理都说出去,却莫名其妙的指使人们按照自己心意做事的话。”
“家国大事,是不可以急于求成,更不可以不经思考就进行重大改动的。”
“正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每放入一种食材,一味左料,都是需要小心翼翼的进行的。”
正当百官公卿思虑之际,刘胜这番让人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于殿内响起,惹得公卿百官不由得齐齐一愣。
待抬起头,却见刘胜仍带着一抹澹澹笑意,目光也若有似无的从袁盎身上扫过。
“太仆,是太宗皇帝之时,就显赫于朝堂之上的老臣。”
“先孝景皇帝也曾说过:如果有不知道如何处理的事,那就把这件事交给袁盎去处理,这总是不会出错的。”
“而如今,袁卿在太仆的位置待了许多年,只恐怕,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听闻刘胜此言,殿内百官公卿无不闻炫音而知雅意,只最后又撇了袁盎一眼,便澹漠的各自低下头去。
此刻,正在宣室殿上演的这一幕,在过去数十年间,无数次出现在汉家君臣之间。
而对于这样一幕,曾经有人这样总结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说得更贴切一些,其实更应该是后世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太仆的职责,不过是为皇帝御辇、驾车。”
“以袁卿的才能,做一个为朕驱车的马夫,实在是有些太过屈才。”
“——袁卿,应该到一个能发挥自己才能的位置,以一展宏图大志。”
“只是不知,袁卿心属何处?”
刘胜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袁盎便是在愚钝,也已是明白刘胜的意思了。
更何况袁盎非但不愚钝,反而还是朝中数一数二的聪明人!
毕竟这位袁盎袁太仆,可是能在当年诸吕之乱爆发之前,和吕氏眉来眼去,甘为牛马走;
等诸侯大臣共诛诸吕,又能迅速成为扫除诸吕的急先锋,甚至完全没有被‘诸吕门下走狗’的政治标签所影响。
诸吕乱平,袁盎成为了陈平、周勃等一众元勋老臣身边的得力助手;
结果等代王一到长安,袁盎又成了汉太宗孝文皇帝陛下扫除陈平、周勃等擅权老臣的谋士智囊。
太宗皇帝立太子启,袁盎不动声色;
坊间传闻梁王当立,袁盎心如止水。
直到梁怀王坠马而亡,贾谊贾长沙抑郁而终,袁盎才‘后知后觉’的向太宗皇帝进言:储君乃宗社之根本,太子储君不固,则宗庙、社稷难安。
卖太子启一个人情之后,袁盎便一直低调到了太宗皇帝驾崩,直到先孝景皇帝即位,才因为自己和晁错的冲突,而重新开始在朝堂之上活跃起来······
“陛下怜臣老朽,臣,感激涕零。”
“只是过往这些年,臣这把老骨头为陛下御辇,也着实有些······”
“额,呵呵······”
“若是突然不能再为陛下御辇,臣一时半会儿,只怕也是适应不了······”
袁盎的话说的很漂亮,但也依旧掩盖不去话中暗含的深意。
——我做了这么多年太仆,为陛下鞍前马后做车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就这么冷不丁要罢免我,我心里可有些不得劲儿。
或许在袁盎看来,凭借自己‘故交知己遍天下’的人脉,同东宫太皇太后之间的关系,以及多年来长袖善于,交好于朝堂各方势力的专业技能,刘胜应该会对自己有所迟疑。
但很可惜:刘胜对袁盎的厌恶,实在是由来已久······
“适应不了,那就慢慢适应吧。”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若真让朕的太仆,死在为朕御辇驾车的路上,那朕可就再也没有颜面,乘坐御辇走出司马门了。”
“卿也老啦~”
“这么一把年纪,不趁着如此良机归乡荣养,又更待何时?”
一听刘胜这话,原本低头装鸵鸟的百官公卿又纷纷抬起头,神色各异的望向仍面带倔强的袁盎。
如果说先前,众人还以为刘胜只是从九卿当中,选了一个最软,且捏了也不会影响朝堂的软柿子捏,那在刘胜这番话道出口之后,众人心中都已经大致有数。
——袁盎,怕是做了什么惹恼当今的事!
而且这件惹恼当今天子胜的事,很可能是原则性的大错。
若不然,刘胜如此少年老成的君王,也不至于在这常朝之上,当着百官公卿的面,如此粗暴的说出一句:卿也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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