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Flora在一起是三月中旬的事情。在那之前,我们去了一趟海边,城市南头的圣莫尼卡码头。这凝聚了洛杉矶浪漫主义精神的几公里海岸线曾出现在数不清的影视剧中,以至于我久久不敢去拜访,唯恐现实的景象令人失望。我着实是多虑了,加州的海滩永远是加州的海滩:粉嫩、鲜活、爆炸、悠然。
在周五的下午我只身出发,正是要乘那班电车。车站早已恢复到了原先的模样,毫无任何不幸的印记。我远远望去,突然一阵反胃,绕了几个街区到下一站上的车。银黄相间的城铁一路穿过南部市区,咣当出刺耳的金属声。我谨慎地站在窗边,提防着车上流浪汉似的人物,看他确实是睡着了,才舒一口气。上高架桥后,几公里内的市街尽收眼底,最远处接轨天空的棱线是山脉的灰,再往上两三指的高度就是棉花云群,成片地错综交叠,投下硬朗的影子掩住柏油路面的反光。
下车的地方隔一个街区便是“圣莫尼卡码头”的拱门牌。我随手拍照留念,顺着木板道往下坡走,发现码头栈道有位弹吉他的年轻人,戴一顶草帽在唱流行乐。隔了几米站在一排观众之间。听着初中时的悠闲调子,纯粹一时兴起,我给Flora发了条消息,问她想不想来海边。“现在吗?”她说。“一会儿有彩霞,”我半解释不解释。她答应下来,说稍等。我这就想起来要惊讶了。惊讶的对象不是自己的不合常理——我当然有自知之明,但海边就是这种地方,一个人逛难免黯淡,因而抑制不住想与谁并行的渴望。更应该惊讶的是Flora的反应。凭我对同龄异性浅显的认知,此处应该是必须回绝的节点:“现在”是最狼狈的,而她们顶讨厌狼狈。
我挑了把长椅坐下,越盘算越想不透彻。洛杉矶的低矮云彩在不知不觉中铺展开来,短短十来分钟,已经侵蚀了城市半边的天空。我抬头时,瞧见相当壮观的景致:转成黑灰色的积雨云层将洛杉矶分成了两极,我所在的码头阳光艳丽着,笼罩在蓝调阴影下的北侧城市显得像是一幅阴郁油画。终于码头也被笼罩,最后一抹璀璨日光从“太平洋游乐园”的过山车轨道上隐去。码头逐渐起雾了,从木栈道地板的缝隙间渗透上来。可木栈道是悬空而建,下层就是沙滩。沙滩上的雾是哪里来的呢?我侧头望下去,只瞧见穿了泳衣男女的手忙脚乱:他们试图将所有杂物都包进巴掌大的野餐垫里。
Flora打的车靠路边停在栈道口。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到她惊讶的表情,只见她后仰起头,皱了额头只挑起左眉,像是忘带眼睛的学生拼命想弄清黑板上的字迹。
“这是晚霞?”她惊讶完毕,重新注视着我。
“没想到你也有会开玩笑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笑出来。
“你把我当什么了。”
俩人进一家靠糊弄外地游客为生的纪念品店,买了把长柄伞。我起初挑的黑色,她又换成透明的,提在自己手上。
“拿了伞就有点期盼下雨了。”从码头左侧下到沙滩步道漫游,她这样说道。
“你说的是小雨吧,朦朦胧胧那种。你抬头看看这云,天都黑成啥样了,肯定暴雨。”
“那怎么办?”
“那就刚好躲进餐厅里吃饭。”
“选个靠玻璃窗的座,能看到雨天的海岸线,”她将双手塞进呢大衣口袋,思忖着,又评价道:“感觉也不错,像是电影的场景。”
我察觉到她近来说的话变多了。
“看电影很多?”
“很多。一周三四部。”
“那我之前问你有什么兴趣爱好的,怎么说没有呢?”
“电影怎么能算呢?兴趣爱好是说更刻苦的东西才对,乐器之类的。”
“那电影算什么?”
她望向海岸线。
“顶多是消遣吧。”
我端量着她的话。
“你学生物的是不是,Flora?”
“也差不多。我是Pre-med(医学预科)。”
“你看,医学生。这是绝大多数人永远都做不来的事。那么多拼接出来的专有名词,和中文压根儿就对不上,背的东西整本整本,还人命关天。我下辈子都做不来。”
“没那么夸张吧也。为什么说这个?”她转头看过来。
“没啊,想到就说了。”
“谢谢。”她低头看着地面,又浅笑一声,“考虑得还挺多。”
“什么?”
“我说你。”
“你指暴雨天看晚霞的日程?”
她伸了个懒腰,也不做声,这会儿又伸出手背,刚好接上一束雨丝。零星地,我们周围的沙黄被染上深色斑点,那斑点接连成片,不几分钟,整座沙滩已分不清是被海水还是雨水所浸染了。她撑开伞,将我罩在里面,俩人走在愈加浓厚的雾气中,明明才是下午三四点钟,天色阴沉的竟像入了夜。来时的路被雾笼罩住,十米开外,只能瞥见等身高的黑影,雨声混杂着交谈声,像是也乱了阵脚。迷朦中,唯有码头栈道的尽头亮着圆形的一圈紫色灯光,缓慢转动着,又变成了红色、绿色。我认出那是“太平洋游乐园”的摩天轮,只是透过雾气,显得比原本的姿态更加虚幻缥缈。俩人以那摩天轮为路标,裹紧外衣往栈道返。
“所以才说了吧,这种现实中的雨天是不是辜负你期待了。”
“没有啊,有种非日常的美。”
快步走的缘故,彼此的声音中透着掩不住的紊乱,却又因此显出几分欢悦。雨粒“啪嗒啪嗒”地打在透明伞面上,我不得不提高了声音:
“非日常是吧。你还会考虑这种啊?”
“那也不奇怪吧,人不都想要没有的东西吗。”
一阵风刮过,拽着那伞直往沙滩上引。我从她手中接过来,对着侧迎风的方向撑开。
“日常也未必有你想象的差。比方说——”我明明已经接近于高喊了,却愣是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你说什么!”
我摆摆手,朝前面指,示意先赶路。好在刚刚也没走太远,摩天轮的光环愈来愈近,越过头顶,穿过最后一团雾后,出现在俩人的近前。右边不远处能看见一栋双层观望塔一样的建筑。我们小跑着沿阶梯爬上二层,总算躲到了屋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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