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步梓心思极快,目光在他面孔上转了转,很快落到杯上去,幽幽地道:
“无论如何,这一次要谢道友与元商前辈出面,否则尚没有转机。”
如今请了蓬莱,扶玹明白迟步梓不再暗暗怀疑自家元商真人是否身亡,话语中也多有肯定,可面对迟步梓的谢语,却不开口答他。
扶玹虽然不如家中两个后辈那般嫉恶如仇,又因为与迟步梓早时相识,留有几分情谊,可心中终究有旧时的心结在,暗自划出的正邪之分不肯迈过去,唯有闭眼抿茶。
可青眸男子毫不在意,端坐在位上,静静捏着杯。
“呼……”
庭中的风呼啸起来,沿着他的袖口穿过,让他那身青衣在风中习习作响,腰间的墨黑色珠子也微微晃动起来。
扶玹鬓角的须发被风轻轻撩起,他骤然睁开双眼,看向桌旁最后一个座位。
轻云流离,法光凝紫,阴气翻滚,银白流淌种种异象在位上凝结,先是无端明亮,很快通通化为虚无,便见片片如鸟雀羽毛悬挂的衣袖扫过桌案,玉手拈起一杯。
一位容貌阴柔,凤眼生姿的美男子已然现身而出。
迟步梓仍低眉饮茶,庭中的风却迅速停歇了,言语带笑:
“卫大人。”
此言落罢,狂风越来越盛,青如幽潭的『渌水』在三人身下扩展开来,耳闻滴滴答答的落水之声,四处昏暗,水雾弥漫,笼罩四方,仿佛已经离开此殿,到了沉沉的幽池之上。
在这仿佛幽冥的黑暗之所中,身前雌雄难辨的男子微微一笑,声音清朗:
“步梓兄。”
色白且暗的『厥阴』滚滚如浪,发出清脆的圆珠碰撞声,卫悬因端坐北方,庭中的所有光线往他身上落去,身后仿佛有一道圆形屏风展开,四方隐隐露出叶细如针、毛茸茸的枝桠。
“嗡!”
在这『厥阴』与『渌水』的疯狂角力之中,唯有一处如同明月泻地,缓缓划出一圈,不知何时,扶玹已然将剑抱在怀中,闭目不语。
神通一触即分,所有异象转瞬消失,卫悬因与迟步梓目光中的色彩一同淡去,甚至连案上的茶杯都没有掀起半点涟漪,仍然静静地端放在两人面前。
“迟道友,别来无恙!”
卫悬因微微一笑,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感慨:
“早知道友是第一流的角色,却不曾想参紫渡得如此轻易!”
迟步梓静静注视着他,显现出冷漠的、置身事外的态度,轻声道:
“卫大人,想必百忙中从北方过来,本就不是为了攀谈的。”
卫悬因笑容渐收,幽幽地道:
“事情为何要定在东海,道友自己心中有数,多年以来,但凡是【羽蛇】的金性,大人一份都不会放过,这一点上连阴司都不会多动,此举的利害,道友自己明白否?”
迟步梓神色平静:
“否则也不会来此处。”
卫悬因从袖中取出玉盒来,轻轻放置在案台上,用洁白如玉的五指按住,迟步梓双眼微眯,问道:
“隋观如何了?”
卫悬因饶有趣味地道:
“他回了渌语天,被大人用『丑癸藏』藏起来了,如今脱离因果,落到幽暗之处…谁也算不得。”
迟步梓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点讽刺,笑道:
“也不是第一次了。”
卫悬因同样笑,轻轻将玉盒打开,亮出其中淡金色的小印,二指宽三指高,那只狰狞威武的羽蛇正盘在印上,两翅笼罩,遮在印旁。
这只羽蛇仿佛有什么魔力,让三人迟迟不能移开目光,迟步梓并未伸手,而是慢慢将目光移动,慢条斯理地道:
“我还有一事要问卫大人。”
卫悬因笑道:
“请。”
迟步梓话语幽幽:
“丑癸喜藏,位处水中敛,既然大人能藏…祂连羽蛇留给后裔的根脚位格都能藏——藏得羽蛇无羽,尾上失三钩…”
“可明知印中可能有金性,为何不收起,要叫它流落四处。”
他那双眸子静静盯着对方:
“如若说要差人取出来——真君都取不得,我如何取得?”
卫悬因看了眼面色渐渐发白的扶玹,抚掌道:
“道友果然厉害!”
他站起身来,语气幽沉:
“【辛酉渌泽印】,乃是羽蛇信令,传闻一直是羽蛇备作法宝的选择之一,后来羽蛇选了【平潭光】,此物传到谧玄蛇君手里。”
“当年真螭吞渌,开启上古之世,渌合转应,谧玄蛇君遁逃而去,九子之首、东海龙王,自以为第一螭裔的东方日居发觉不对,却不能寻得,便去问西海龙王东方月诸,却联手也算不到。”
“从这时起,诸修便暗疑【辛酉渌泽印】中有金性,是为羽蛇后手。”
他神色渐渐变化,正色道:
“真螭身为太古成道的大圣,自然不会做无用功,当初其实也是有把握的,只是是史无前例的事情,终究陨落,古代有空证之功,祂虽然陨落,成就却不比祂们低,有了转渌成合故事,渌合两位已然不同。”
他那双眼睛隐隐荡漾着法光,神通自发运转,似乎动用了什么隐匿的神通,用来躲避妄议古代之事带来的因果:
“谧玄蛇君默默修行,不肯入闰入余,暗得坎水主人相助,转世三次,洗脱了性灵,变作人身,欲暗取渌水之位,却在稷中撞上当时的未成道的玉真之主,被取了性命。”
“【辛酉渌泽印】从此落到元府手中。”
卫悬因顿了顿,见着迟步梓面无表情,知道对方也了解不少,只是为印证而已,轻声道:
“直到洞骅真人现身,此物终于重现人世,他送给了修渌水的宁迢宵,传闻迟尉暗暗泄密,此物已经受了月华洗炼,炼成提点渌合的大神妙,如果金性仍在,其中意味之深长,不必我多说。”
“而羽蛇,不止大人在关注,龙在关注,众修也都在关注。”
卫悬因笑道:
“如今之世界已经是天翻地覆,大人手段高明,坐稳渌位,龙属霸道,压制羽蛇,他们都稳坐钓鱼台,并不怕一点金性,对大人和龙属来说,无论能不能拿到手里,毁去祂一道后手总是好的——这一点上,利益一致,只等着宁迢宵突破,看一看引动出来的是什么样的后手。”
“于是宁迢宵暗中明白此处关窍,誓不修神通…”
“不对。”
迟步梓面色平静,静静地打断他,答道:
“如若此事属实,大人如何允许他不修?龙属如何允许他不修?道友可不要用不在乎来答我,我比你更了解大人。”
卫悬因神情凝固了一瞬,重新审视他,轻声道:
“这话我也问过隋观大人。”
“【辛酉渌泽印】一现身,被带回青池,大人看过。”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捉摸不定:
“应当有结果,是玉真前一位的手段,此中留下了他的合真之神妙…听薛大人推测,金性应当在玉真那位的洞府里,当主人突破时,便与之勾连,下降人世。”
迟步梓已然明白了,笑道:
“诸位当时都不想惊动他,也不想把这个勾连玉真原主的烫手山芋拿在手里,所以你先前说的不过是降下来的第一重真相,你、我、三元、二紫都置身其中,宁迢宵宁死不成全大人资粮,却不知天上都在冷冷的看着,正不欲他修,让他被一重话蒙在鼓里死!”
他轻轻站起身来,语气轻快,透露出恍然大悟的清澈:
“所以,迟尉的死也不冤,求不成金也是定数,【辛酉渌泽印】既然能帮助主人勾动金性,引来玉真原主的注意,他就必然是个潜在的威胁,渌水道统之断绝,一大半在于【辛酉渌泽印】,让原先想给大人添乱的人也绝了心思。”
他眼中寒意森森:
“而另一重…上元真君证成,证实了那位威名赫赫的玉真原主人已经前往天外,没了威慑保护、也没有突破希望的宁迢宵才立死无疑!【辛酉渌泽印】才会迅速失踪,顺畅地成为几位大人可以拿起来用、收在囊中的棋子。”
卫悬因笑着看他,答道:
“当时的东西…是太阳道统的人给我观榭的,换得了他家如今置身事外的资格,哪怕从头到尾几次插手、最后关头也有人来干扰,却还能被轻轻放过,就是这个缘故了。”
一旁的扶玹心中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迟步梓却不意外,冷笑了两声:
“就知道是他!”
直到此刻,迟步梓才将目光落在【辛酉渌泽印】上,露出极为幽深的度量之色,低低地道:
“…绝了两方的异心,于是大人也好、龙属也好,都期盼我把这一缕金性引出来…”
对方言下之意,自己的道途就在这两方之一了!
果然,卫悬因笑着点头,道:
“道友修渌水,这些事情想必比我还了解,渌解合水之事在前,是重的不能再重的因果,你如是解了修为去修合水,再加上道友的才情,绝对超过九成九的人物!更别提修为一定是一日千里了!”
“那也要转得成!”
迟步梓答了一句,对方笑道:
“只要龙属愿意帮你,自有转机,解了修为转合水,有道途之法理在,前途有望,而投大人…也能试一试求余位,便由道友自行裁决了。”
他的话不知有多少玩笑的意思,却说的很明白,摆在他面前无非两条路,却都以取出金性为前提,投龙转世修合,或是投渌成余。
迟步梓五官越发森冷,久久凝视着这枚金色的小印,难以挪开目光:
‘合水虽喜闰,龙属岂容予?大人心叵测,渌水怎能余!都不是好走的路…’
‘更何况…又岂是说能证得就能证得的…道途法理何来?求金法又在何处!’
可扶玹的话语仍在心头回荡,他先前对宁迢宵处境的判断此刻延伸到了他自己身上:
‘大人如何允许不修?龙属如何允许不修?有些机缘得来,是不能问来处的,更是非用不可!’
他只能将眼前的玉盒默默收起,静静的盯着卫悬因:
“多谢卫大人了!”
“无妨!”
卫悬因也收了笑容,他们这些神通圆满在望,有可能冲击果位、证得闰余的人物,有哪个是不在时代洪流中以性命换取成道的机会呢?
‘我也好、迟步梓也罢,老一辈的二紫元商元道…甚至邺桧!只好在有些腾挪机会,不比那李周巍…再高的命也要如束在圈中的牛羊般等死!’
此刻多有些同病相怜的心思,也不再调侃他,目送着他化为渌水消散而去。
迟步梓一走,扶玹的目光复杂起来,他不知是羡慕迟步梓能站在大势洪流中选择,还是叹他的敏锐让他有站上去且睁开一些眼睛的能力,感触道:
“我算是明白为何师尊能看出萧锦州是成道种子了!果真有这样的人物。”
“因势而成,本也是野心勃勃的人物。”
卫悬因答了一句,这才道:
“他肯定有不屈于人下的心思,最后一道神通也不知道着落于何处,总之…多半不可能是不适合他突破的正位坎水。”
“余下合渌府牝,大人在他魂魄中又有手段,合水明摆着亲龙,渌水更是不会凭空来,来了他也不敢修,有借助龙力谋渌水果位的嫌疑,暴毙都是有可能的,兴许选个与渌水相近的府水求余,或是选个好保性命的牝水转世罢!”
卫悬因的道行是极高的,三下五除二,鞭辟入里,把事情分析得明明白白,早时出手试探,未必不是想试一试他最后一道神通,眼下终于将目光投向扶玹,有些无奈地道:
“你不惜亲自下场,替我一力促成此事…想必还是为了那一个缘由…”
“卫大人明睿!”
扶玹目光沉静,声音清朗:
“太阳道统终究是我同门…如今两家已经隐居山林不再出手,还请诸位放过一马…切莫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
卫悬因只道:
“赶尽杀绝不是我们做的事…你要找也应该找阴司!”
扶玹低眉道:
“还请卫大人指一条出路!”
卫悬因站起身来,飘飘然而去,只留下一句话:
“莫要再过问世俗了,如若守着仙凡隔绝的规矩,当年不去把控地方,肢解越国,哪有今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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