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五章 心事

  李遂宁心中思虑,情绪却收敛得极快,拿捏了轻重缓急,很快有了思绪:

  ‘观察望月的大能不少,不能显得太过异常…真人的行动我如何都是干预不了的,无论来还是不来,只尽力去救一救丁客卿,以防不测。’

  ‘可【金章上笏诀】又在何方?’

  他心中疑起来,面上则露出思索之色,试探问道:

  “可…灵气采集的时间不短,恐怕真人取来功法…晚辈也要等上几年。”

  李绛淳微微摇头,答道:

  “这也不一定,真人们麾从众多,一并从他们手中换取就是。”

  这一句话在李遂宁心中迅速清晰,他一下冷静下来:

  ‘不错,既然前世我闭关一年出关就有灵气可用,【金章上笏诀】一定是换取回来的,前世荒野出事,昭景真人匆匆赶回,于是再没有多少外出的行动,那【金章上笏诀】十有八九…是远变真人从东海送过来的!’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金章上笏诀】刚好与【星闱太仓神卷】同气…远变真人以阵道闻名,福缘深厚,宝物众多,【星闱太仓神卷】十有八九同样是他的东西!’

  ‘就是因为荒野这次动乱折了丁客卿、安护法,家中重新受到了释修的威胁,真人直到杨氏登基前都不敢随意离去,远变真人不入海内,【星闱太仓神卷】这样贵重的东西,又绝不能让小卒属下来送,这才让人先将同气的【金章上笏诀】送来!’

  他心中微微一松,估摸了自己的猜测至少能中了七八成,只有最后一点疑虑:

  ‘既然如此,前世为何还要以【醒辰监世诀】、【金章上笏诀】让我挑选?莫非…道统不止一条…’

  他一边沉思着,李绛淳却误会了,安抚道:

  “不必担忧,你虽起步晚了些,可湖边平日给的功法也好、钻研的几本道书也罢,都是夯实基础的,湖上的子弟照样要学…”

  李遂宁收起思虑,恭声应答了,却在想别的事情。

  ‘那时满天灰火,不知是北方哪位…’

  他思虑一定,已然开口了,踌躇道:

  “小叔…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

  李绛淳一愣,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却见李遂宁抬眉而望,眸子略有些发红,叹道:

  “不知…三公子在荒野,大抵是什么安排。”

  三公子自然是指李绛夏了!

  眼前的李绛淳止步,与他在阁楼中的小桌旁坐下了,看似随意地道:

  “这是怎么了?”

  家中嫡系的安排,李遂宁其实本是不应该问,哪怕李绛淳的地位再高,李曦明再怎么看重他,若没有个由头,都是让人心疑的事情,问上一句实属反常,可李遂宁早有准备,叹道:

  “父亲为族事殁在江北…我自小也没有见过他一面…听说是在三公子和丁客卿麾下听命,三公子当时亲自将遗物送来,我这做儿子的,在洲中领了命,总要去见这位族叔…”

  三持之中,除了在朝廷中的李绛梁,两位族叔李遂宁都很熟悉,这位征北大将军、奉武殿左指挥使性格豪爽,因为他父亲的缘故对他极为照顾,多次关照…如今想来,仍有嗟叹。

  以李遂宁的身份,其实可以直接去拜访李绛夏,可李绛夏如今是筑基,别人不知道,可李遂宁很清楚,李绛夏正在山中闭关,也正好避过了大劫!

  提起族事而没,李绛淳的目光动容,十年间的动乱,荒野是李氏修士折损最多的地方,大多是折在释修,于是低眉叹气,果然答道:

  “三哥已经闭关了,荒野如今是周昉叔父和安玄心在帮衬,丁客卿主事,先安心修行罢。”

  李遂宁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点头应了,低声道:

  “丁客卿…也应见一见才是,可筑基修士行踪不定,也不好麻烦家中的长辈,我等修行有余,只觅了时机,备下礼物,去拜访一二!”

  他做了铺垫,委婉地提了,李绛淳并没有理会那么多,随意点头,笑了笑,便佩剑而出,驾风而起,往洲间飞去。

  驾风了一阵,落在一处阁楼中,推门入了楼,一老人正在主位上端坐着,手中拿着一卷木简,仔细琢磨。

  “见过老大人!”

  他在阁间拜了,李玄宣连忙起身,面上浮现出笑容来,数步下来,将他扶起来,只道:

  “都说了…以后不必多礼,只推门进来就是…你看看你五叔,嬉笑地就进来了,少些礼节。”

  李绛淳笑着起身,微微偏头,果然见李周暝一身红衣,站在侧旁,手中提着壶,似乎才给老人添完茶,笑着低眉,目光却停留在老人案上的书简上,微微皱眉。

  李绛淳送老人回位子,恭声道:

  “晚辈见过几个族人了。”

  “哦?”

  李玄宣抬眉抚须,听着这少年道:

  “遂还激昂,遂宽早熟,至于遂宁…毕竟早年丧父,好似思虑颇多,应是有心思的…十五岁胎息四层,尚可…”

  他没有提及李遂宁的要求,也没有提及什么孝心,只用了“思虑颇多”四字而已。

  李玄宣若有所思,上头的纨绔却笑道:

  “还尚可…比我好多了,只是不能和你比而已。”

  李绛淳与李遂宁年纪仿佛,只是灵窍见得晚,七岁才开始修行,九岁时就胎息四层了,后来服了灵丹箓丹,十岁时便已练气,修行【戊癸索阴神卷】。

  同年,他得了剑气,一度震动了真人,李曦明颇为欣喜,教他读了族中的【月阙剑典】,精修剑道,修为却也不慢,已经练气五层,便缓了修行,开始研习【少阴玄君水火录】。

  正是因此,李玄宣对他多了许多遗憾似的偏爱,李绛淳练剑的时间多、修行的时间少,老人便时常去看他,常常在院中一站就是一二个时辰,只默默看着。

  此刻听了他的话语,李玄宣多考虑了几分,话锋一转,正色道:

  “可是…觉得家里亏待他?”

  这本是极敏感的问题,李遂宁长辈无能,父亲又为族而没,尽管湖上补偿不少,暗自关照过,可孩子往往心思极端,不好说心里如何想,老人多思多虑,第一反应便是这一着。

  李绛淳倒是很果断地摇头,答道:

  “他有自己的心思…我『香俱沉』未成,浮华未起,却仍有几分直觉,他多半是心志果断、明晰事理的人物。”

  “那就好了!”

  李玄宣欣喜而笑,答道:

  “当时晚辈太多,我未与他聊太久,择日要去考校他的!”

  李绛淳将几个晚辈的对答讲了,李玄宣边听边点头,一边还在关注阁外的明月,正色道:

  “弯月上来了,如此月光清冷之夜,不容错过。”

  【戊癸索阴神卷】喜好月光清冷之夜,正是修行的时候,李绛淳会意而退,可才出了阁楼,见着一袭红衣追出来。

  这位五叔行动潇洒,风流倜傥,筑基之后也更自在了,一边同他出去,一边笑着看他:

  “绛淳…可喜爱听曲?”

  李绛淳略有无奈,答道:

  “剑术要紧,术法复杂,自是从来没听过的。”

  李周暝筑基功成,面上自有光华,脂粉抹得少了,可依旧是纨绔作派,扇子一打,漫不经心,停了步,随口道:

  “有一曲《恨逝水》,很有意思,可以听一听。”

  李绛淳抬眉看他,若有所思地告辞离去了。

  留下这闻名湖洲的纨绔立在阁楼间,抬起扇子,望着落在红衣上月光,神色中的笑意慢慢消散了,眸中流露出思索之色:

  ‘不止一次了…每次来阁中,老大人案上总有这曲词,读了一遍又一遍,摸花了字迹…’

  ‘甚至前日半夜闲游,逛来此处,老人还在案前端坐,低头埋首,对着灯一遍又一遍地读,乃至于长嗟不已…’

  ‘《恨逝水》…’

  他的目光游走,立在月光中,收了扇子,有些不详地低喃起来:

  “旧时…光景何处去…余我精神冷。”

  ……

  大元光隐山。

  金身如山,华光如雨,光明所被,尽处元磁,法殿光万丈,百僧下楼来,彩池涟涟,净器盛花水,好一处清静宫。

  一阶阶、一砌砌白阶光滑,灰衣的僧人坐在阶前,神色游离,一旁的青年和尚持钵等着,欲言又止:

  “摩诃…”

  却见僧人起身,希冀道:

  “略金,玄妙观可有消息?”

  这青年和尚迟疑地摇头,叫僧人叹起来:

  “戚大人固不肯见我…又要有生灵涂炭了。”

  他拍了袖子起身,微微一愣,抬起眉来,望下山间,却见阶中站了一和尚,正一步步向上攀登,显得悠然自得。

  此人身材高大,眼睛极狭,神采飞扬,那双眸子淡红,腰间系青绸,看着威势很足,赤足而来,双手合十,笑道:

  “法常道友!”

  法常望见他,那一双眉低下去了,叹道:

  “原来是【雀鲤鱼】道友…正是你来了…到底是你来了。”

  雀鲤鱼微红的瞳孔盯着他,仿佛有灰色涌现,叫一旁的略金退出一步,这摩诃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你早该知道的,我大欲道在江北被杀害了百万子民——如此大因果,焉能不来?”

  法常却目光复杂,请他到了殿中,抬眉道:

  “那么…雀大人…如今又要杀害多少人。”

  雀鲤鱼失笑,他下巴尖,皮肤白,本是个俊和尚,这么一笑,更显风姿,眼睛一斜,答道:

  “我大欲量力法门,除魔卫道,营造无限得意之人间,要使人人渡过欲海,登上空山——杀害?这是什么话!”

  “你又来污蔑我大欲道,已经不止一次了,若不是看在【大慕法界】的面子上,我一定要叫你神形俱灭。”

  他的语气平淡,却有杀气,法常宛若未闻,合手而叹:

  “我无他意,只望道友行此手段,可以少伤及无辜。”

  “无辜…”

  雀鲤鱼冷笑一声,答道:

  “你真是个不知事的,空占着位子,可救出几个无辜了?你是想救无辜,我大欲道百万之众…你可救下了么?只徒劳背负因果而已!”

  “当今之世,是变动之世,投了哪家的门墙,便做哪家的事,有几个是无辜的?南方的私心相授、世家豪族驱策民众如牛羊,难道就无辜了?还是说这些平日里杀生、相残、不信教的恶民?”

  他笑道:

  “如若真有几个穷苦摧残到如今的无辜,释光一照,自有感应,自也收入我道了。”

  “说白了…道友也不过是教义与我等相悖,只回你的白马寺去吧。”

  法常久久不语,却见着雀鲤鱼身后的阶上跟来一人,其貌不扬,似乎是个修持罗汉的,光着膀子,身上盘了毒龙,隐约露出精壮的肌肉。

  雀鲤鱼抬眉,扫了眼来人,随口道:

  “羚跐,这是法常摩诃,白马寺的高修。”

  法常目光上下浮动,带着怜悯,双手合十,答道:

  “恭喜道友得了高徒。”

  他言罢便转身,无声地从台阶之间退下去,留下空旷的大殿和它的新主人,羚跐在殿间拜下,发觉雀鲤鱼的神色并不好看。

  这摩诃冷冷地开口:

  “大慕法界的人向来如此,他真敢独立于七道之外,行古修故事,我反而敬他三分,从中调和,反倒不利落,只在江岸磨磨蹭蹭,上头如果真的叫他南下,他是从还是不从?若不是戚览堰与他有几分交情,及时将他调走…这苦他还得受!”

  羚跐低眉,听着雀鲤鱼踱步冷笑:

  “胜名尽明王的事情做也做了,如今倒是对你起怜悯心,真是笑话。”

  羚跐点了点头,恭声道:

  “师尊,南下的事情…”

  “一时也用不着你掺和。”

  雀鲤鱼淡红色的双眼渐渐眯起,答道:

  “当年李周巍拿的画,他也有大因果,百万之众得来的好处你还未消化干净…不能轻易折了,在大元光隐山等我就好。”

  羚跐低头应是,眼前的摩诃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他跪倒在地,对着殿中的各式金身下拜,耳边仍然传来细微的声响:

  “妙极妙极…”

  “勘破勘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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