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八块钱的眼镜

  包国维看着玻璃柜台,认真地挑选眼镜,老包就站他一旁,但心思却浑不在眼镜上。

  天花板上宫灯散发出的白色光芒,照的玻璃柜台反光,脚下是漆黑有白纹,滑溜溜的大理石,而非是干硬的土,四周是时髦的海报,画着时髦的发型。

  这店铺要比秦府的大宅子还要好看许多。

  每每踏入这种店里头,老包就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就像是老鼠从洞里头钻出来,在大中午趁着阳光,溜到了街上一样:总觉得这地儿是自己不该来的。

  自己眼上的老花镜是老包好几年前在集市上花了八毛钱淘来的,不知在这么好的店里要花多少钱才能买上一副。

  于是老包四处打量着周遭,企图能从中找出些脏乱的地方来——兴许找到些脏乱的地方,这地儿就显得没那么金贵了,连带着眼镜的价格也能便宜点。

  可老包的眼神还是会时不时瞧瞧包国维和那看店人:

  这看店人的态度是那么恭敬,时刻盯着包国维的脸,要看他反应。

  包国维的眼盯上哪副眼镜,只要多看了几秒,那看店人就等着包国维开口,将袖子挽起,预备将里头的眼镜取出来给他看。

  可老包自己中午去买司丹康时,连叫了店主三四次,人家的脸才从穿着髦皮大衣的人离开,转过头来敷衍下自己:“买一瓶司丹康找小二就行了。”

  进而联想到校门口那些家长,穿的都要比自己好:至少内里不会穿一件有十来年岁数的老棉服来取暖。

  他们有坐黄包车来的,甚至有人开着小轿车来,也许只有自己是靠着一双年迈的腿一步一步老远走来的。

  那些洋学堂学生的家长都是老总,自己要差了他们许多,可国维却很有些贵气,比那些老总的孩子还要有贵气,他和秦府其他下人的儿子不一样,他简直就像是——总之他不该是一个下人的孩子。

  老包觉得自己拖累了包国维,他在想,如果校里头有同班的学生问包国维: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国维该怎样回答?若是回答自己家是给人当下人……

  老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离得包国维要远了些,好像这样别人就能察出这个贵气小伙不是他儿子。

  刚刚老包还希望别人都能看出来这是自己儿子,可现在只觉得自己的存在碍了包国维的路,若是因自己碍了国维的路,他甚至有些想……

  不过这些想法,老包只能径自埋藏于心底,这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这些话总归是不能是一个当爹的说出来的。

  但想到这一关节,老包觉得浑身不自在,而且愈发不自在,竟有些不敢去看包国维。

  包国维绕着玻璃柜台稍走了几步:凡是圆眼镜一盖略过,镜架粗的也全部排除。

  不多时,一眼便相中了一个方框的金丝眼镜:细长的两个镜腿,两个镜片的连接处的金属也十分纤细,通体是金色,放在往后是俗气了些,可放现在就是贵气的象征。

  虽说这是个方框镜,但棱角不够分明,依旧有些圆形的模样,好在边框的线条很流畅,跟后来的眼镜差不多,放现在算是有些超前的审美。

  大小也合适,非是只有一指半宽的细眼镜,不会显得脸大。

  “这个拿来我看看。”

  看店人听到包国维的话,恭敬的连木盒子都一齐从柜台中拿了出来,还用一块绿色的布帕轻轻擦了擦镜片。

  包国维接过盒子:一拿起里头的眼镜,就觉得有些沉,毕竟镜片材料大多用的是玻璃,而非树脂,现在的工艺又不够先进,连金属镜架都不是镂空的,而是实心的,自然轻不了。

  戴眼上试了试,有些压鼻梁,对着镜子看了看——跟这脸很搭,脸显小了些,这回看上去有些像个斯文败类了,若放在小说里妥妥的反派富二代的标准长相。

  看店的小二看着包国维,心里头不禁有些啧啧称奇:这人本就像个锦衣玉食的留洋少爷,如今这金框眼镜一戴,倒是更像了,简直是个从小在西洋长大的回国的。

  再挑了一个银亮色,款式差不多眼镜,带上去试了试,带上去的效果也十分不错。

  “这个好还是另一个好?”

  转过头,包国维唤了声老包,他似乎在想什么事,听到包国维的话才回过神来,认真地瞧了瞧:

  “都好,都好,太好了。”

  “太好了?”

  包国维现已将身上套着的长衫脱下放在了柜子上。

  现在的打扮是一套西装衣裤、一双黑皮鞋,头上还抹了头油,前端的头发立起来,余下的往后倾倒,脸色有些白皙透着血色,最紧要的是举止投足透露出一股随意之感,似乎毫无束缚。

  这似乎与周遭的一切有些格格不入,连这奢侈的眼镜店面装修都有些衬不上他。

  老包从没想过自己有机会对着穿洋装,梳着油头、戴着金丝眼镜的人评头论足。

  但他既喜欢戴着这个眼镜包国维,又喜欢戴着另一个眼镜的包国维,无论是戴什么他也挑不出毛病,只得说一句:“都好,都好,太好了。”

  一连又再试了几个,都不如最开始挑的,于是包国维选中了。

  “就这个,金丝眼镜,换上平面镜片。”

  看店的“诶”了一声,去取合适的平光镜片了。

  “这幅要多少钱?”

  听到钱,老包摸了摸兜里头,手在里头捣鼓着:中午带了些家底,为的是给包国维买司丹康,现在还余下不少。

  “八块钱。”

  看店的声音传来。

  八块钱很多,有时候可以买个女孩,在关中或能买到两个,赶上饥荒的时候大概能买四五个人,老包以往每月七块,在城里其实已是高薪,旁的下人三块,就这还当个好工位呢。

  便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拼了命去干,把自己当成一头不会停下的骆驼,在码头干到手掌出血,后背磨烂,能拿到的薪资大概也就这个数,且总有一天会扛不住,死在干活的路上。

  而当薪资足够低时,便要考虑吃食要占支出的多少了:

  干得越多,吃的便越多,码头干上一天活,第二天便是几大碗谷糠麸子也宽慰不了肚子,虽拼命去干,但算上吃食方面的花销,其实也存不下多少。

  否则为何不少人愿意送自己的孩子去给有手艺“师傅”当奴才,花费数年时间,往往被虐待得不成人样,所为的不过是学门一月下来能挣三四块、四五块的手艺,还不一定能成。

  但八块钱其实也不多,只是有钱人在餐馆一顿的花销,倘若凭空消失在口袋里,也不一定能回忆起来少了这笔钱。

  “我是学生,能……有少吗?”

  这价格包国维不太能接受,有些虚高,若是太贵的话还不如去旁的店里头慢慢选,找个大差不差的,就算是方片眼镜两三块也能拿下,顶多是在工艺方面稍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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