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省立中学的学生。”
老包补充了一句,眼珠子盯着那看店人,心头有了些底气:他记起包国维说学生来配眼镜可以打折。
店小二有些惊诧,瞧了瞧正照镜子的那位:
乍看以为是个上大学的青年,或是初出茅庐的社会青年,戴上眼镜后便像个成功的实业家,或是西洋留学回来的权贵子弟。
总之教人想不到竟还在附近上新派的中学。
“只要有姑苏中学学生证,可以打六折。”
看店的恭敬的回答,这话是对着老包讲的,包国维现在看上去实在太过有贵气,以至于他有些不太敢同包国维讲话。
其实要真说起来,这眼镜价格并没贵太多,也就照着成本价翻了个二十多倍而已,于同行相比虽贵了些,但贵的不太多。
出于一个看店人的基本素养,基于下意识的本能——降价也要让客人觉得值,不要让人觉得此前是胡乱开价。
“这种方片眼镜,成本要高不少,而且这镜架子可是镀金的!日产电镀……”
喜欢金银首饰的都知道,镀金的东西其实毫无意义,一克黄金能随便镀上几百平方厘米的表面积,这种制作主要是算工艺钱。
其实眼镜客户作为“半不可再生资源”,再考虑到城中心的店铺租价,价格要贵些也实为正常,只要不太离谱,包国维都能理解,但……
“怎么,你当我不懂这些?拿这些话来糊弄人?”
那位戴眼镜的开口了,察觉到他语气里带着些不快,看店人胸口像是塞了块转头,不好喘气,后脖颈像是塞了个冰块,有些发凉。
……
从店里头出来,走在干硬的路面上,老包还有些心疼。
一副眼镜花了四块五——不是四块八,但也值百多斤新米的价,那还是细粮的价格,若是换成糠菜叶子、谷糠麸子,能吃多久?
不过托国维的福,秦府现已给自己涨了工资:四块五还不到半个月的工薪。
近来有了“大管家”的身份,下人们不时给自己送些物件,若是有人上工迟来了会,还会贿赂自己几枚铜板。
这还不算,老爷和夫人对自己的态度要好了许多,平时还会给自己些赏钱。
即便是考虑到每年要交洋学堂四十来块的学费,家里也不需要像以前那么拮据了。
想到这儿,再瞧瞧包国维戴上金丝眼镜后十分英气的模样,老包再没有心疼的想法——值。
眼镜店是在学堂的北头,想要回家还得依照原路回学校,接着再往南走才能。
树影摇曳,夕阳的光照在地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飞过,展望周边——宽敞的道像是撒满了金粉,路上是衣冠整齐的行人,街边是干净整洁的商铺,就连黄包车也要豪华许多。
手里捧着书的学生走过:
“走去漫画店里头买几本漫画!”
“再去买几本小说看看!”
口中说着城南的孩子几乎永远不会提到的词汇。
西装革履,头戴礼帽的男人们走过:
“东洋纺织厂明明此前都停工了,怎么股票忽然又涨了如此之多?”
“呵呵,你不知道,这回可是直接加了纺织品入城税,联合了政……”
口中说着城南的男人听不懂的东西。
穿戴着旗袍,头颈戴银饰珠宝的女人们迈着猫步:
“我家先生昨晚给我带了英国的卡尓姿香水。”
“那你今天应该给他买一瓶司丹康头油。”
口中说着城南的女人们从来没关注过的东西。
……
学堂附近的人已少了许多,大多学生和家长都已回了家。
但门口依旧有着学校的保安,还有零零散散的有几个学生或是先生此刻才出来。
有些商贩已推着小车往其他地方赶了,推车的速度很快,似是急着要走。
剩下商贩们依旧在吆喝着——东西若是卖不完的话,便要拉到城南或是别的地方,价格要少许多,若还卖不完的话,只能自己吃掉,没些家底的,吃掉的便是下次进货的钱,边吃边流泪。
“来碗馄饨暖暖身子?”
老包在冒着热气的“李家混沌”摊子前站住,拉着包国维的手——他此前已将冰凉的手放在袖子里头捂热。
馄饨摊车上架着木棒,烧着明火,用来给馄饨汤加温,在这寒冷的天,人们一看到这醒目的火光便想接近来取取暖。
包国维点了点头。
“二位客官,两份可以打八折,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哟!”
店家戴着个黑帽子,耳鬓露出来的头发花白,穿着一声棉服,大概六十来岁,还在外头挣生活。
看到面前这两人拉着手,虽觉得有些违和,但瞧了瞧两人的脸,有几分相似,店主心里还是有了定数:这是位父子。
“多少钱?”
摊贩指了指旁边的牌子:“一碗一角,第二份八折。”
想来这价格是经过深刻思考的,即使打上八折,有钱又想显阔的家长往往只会大方地掏出两毛钱——不用找。
“来两份?”
“一份,我在家里头吃饱了。”
老包舍不得吃细粮,也舍不得吃肉,他总觉得自己这条贱命去享受这种东西实在太过奢侈了。
……
越往城南走,越觉得脏乱了不少,地上的枯叶无人打扫,积了厚厚一层,已散发出不太好闻的气味。
路上的墙像是被油渍给抹过一样,皲裂开墙缝透着黑,江南雨多,因而有不少绿色的苔藓附在上头,但按照以往的记忆,到了冬天苔藓就会没了——兴许是被人给刮掉,吃了。
路上遇到的人看到包国维这身打扮,往往还隔着老远就会躲开到另一道,以免自己的脏污传到别人身上,进而引起甚么怒火,引发了无端祸事之类的,又或是单纯的敬畏。
包国维手里头只是捧着个薄薄的白木碗,边走边吃着里头的馄饨,冒出的热气蒸腾在眼镜上。
“爹,最近粮价高不高?”
包国维忽然想起高中的历史老师讲过:民国时期发生过许多次大饥荒。
所谓大饥荒,若是受灾人数不涉及千万人,饿死人数不到达百万人,是不足以拥有这个名号的。
现在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历史老师讲一个童谣:
民国十八年,来人吃人来狗吃狗,鸦儿雀儿吃石头,老鼠饿得没法走。
这里描述的是1928到1930年的大饥荒。
老包想了想:“原先高了一阵,结果城里头多来了不少粮商,又降下来了。”
“那趁现在多囤些粮吧,家院里头不是还有个小窖子吗,起码要填满,不用预留学费,钱可能买不到粮,但粮食随时可以变现钱。”
包家虽小,但也有个地窖,几立方其实就能存上千把斤粮食。
老包点了点头,如今包国维说的话他一律都会照做,何况是囤粮食这种应该做的事。
“我明天叫张四五找人陪你一起去,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正说着话,发觉前头的路上有个大概二十多岁的男人像是死尸一般躺在地上。
身上的衣服破烂的像是从在墨水里浸泡过,又在河边不停地搓,搓到泛白以后再放脚下踩烂了一样:皱巴巴的,四处都是破洞,一缕一缕的。
他身上盖着破草席,两颊干瘪,双眼望着天,没有神色,旁边放着个破陶碗,里头存着几张枯叶。
路过他身边的行人仿佛看不到,只是绕着走,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了一样。
死人本就是件平常事,天既已冷了,便不容易引起瘟疫病疾,因而府兵管辖“死人”的力度也渐渐下来了。
包国维碗里的混沌已吃得差不多,还有些残羹,见他有些可怜,将剩下来的倒进那个破陶碗里。
不过这男人没反应,看了看胸口,已经了没有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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