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一次朝贺(上)

  “滴答!”水滴自夜漏铜壶中滴下,声声催人。

  夜漏未尽十刻,快到晨贺之时了。

  仆婢们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做着各种准备工作。

  观风正殿之内,钟罄一一陈列,乐工们已各就各位。

  正殿之外的广场上,火盆、火把罗列于各处,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广场外围有两道浅浅的壕沟,沟底铺满了条石、青砖,那是宫城城墙地基。

  南侧城墙正中间已经修起了一个高大的门楼,与观风正殿遥遥相对。

  门楼上有苍劲雄浑的大字:“观风门”。

  此为幕府右司马羊忱所书。

  作为国朝较为有名的书法家之一,羊忱非常乐意为汴梁宫城、皇城、外城诸门题字。

  观风门外,已经来了三三两两的官员,既有大将军府、梁国的,也有从各地赶来的州郡、镇将官员代表。

  殿中尚书蔡承令侍卫们搭建了几个草棚,供官员们临时遮挡风寒。

  不过草棚有限,只有少数地位较高的幕僚、将官可以坐在里面,比如从洛阳赶来的左军司王衍、右军司卢志,再比如梁相庾琛、御史大夫潘滔、尚书令裴邈等。

  中低级官吏就只能在空地外等着了。

  他们一边哈气跺脚,一边闲聊,打发时间。

  有人还够着头往里看。

  梁宫还是比较寒酸的。

  宫城没有城墙,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城门楼。门内的院落、广场上并未铺砖,只稍稍平整了一下。亦未看见丝绸制成的灯笼,更没有四处张挂的彩带,总之和洛阳华丽的宫城不好比。

  不过没人敢看不起梁宫。

  比起洛阳宫城,梁宫才是真正的天下权力中枢。再破落、再寒酸,它发出的命令也比洛阳有效。

  “观风殿乃梁宫正殿,理事之所,其名何来?”黎明之前的寒夜中,有人问道。

  “出自《礼记》,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谓之体察民情、了解施政得失。”说话之人似笑非笑地看了问话之人一眼,仿佛在说他学艺不精,书都没读全。

  那人脸一红,不再说话了。

  “观风殿果是正殿,占地太广了。正殿偏殿、前殿后殿、亭台楼阁,园囿池山,无所不包,几乎可称宫了。”又有人叹道。

  一般来说,“宫”比“殿”大,宫往往和城联系在一起,曰“宫城”。

  但有时候也会出现殿比宫大的情况,特别是这个殿为主殿,包括一系列附属建筑的时候——园、池、亭、台、楼、阁、堂、院等,都可以是殿的附属建筑。

  观风殿就是如此。

  这座规划中的主殿旁边就有梁公亲自命名的丽春台。理政之余,登台欣赏春日盛景,颐养性情,可谓美矣。

  丽春台对面,则有秘阁,典藏书籍,可随时观阅。

  亦有花园凉亭两座,沼泽改造的小池塘数个,累了可以在此钓鱼、种花。

  观风殿后墙之中,还会建一個非常高的楼,可俯瞰全城。执掌天下者登此楼,豪情顿生,壮志不灭,可谓催人奋进。

  观风殿西偏北的黄女宫就要小一些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是梁公部分家眷的居住之所,整体以低矮的单层殿室为主,但也有少许景观建筑。

  传闻惠皇后羊氏就居于黄女宫,但没人可以证实。

  庾夫人则与梁公居于观风殿。

  这地方本是办公场所,不该住人的,但宫室未完,只能先凑合着了。当然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但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喔喔——”梁宫附近的军营内有雄鸡高亢鸣叫。

  呃,这不是报时,只是陈留郡给驻防部队送来的补给罢了。

  古人以雄鸡报晓为天明,事实上这不太准确,很多时候下半夜就叫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聚集在观风殿外的僚佐、军将们不再窃窃私语,神色为之一肃。

  观风殿内,侍中羊曼看了下时间:夜漏未尽七刻。

  于是下令开城门。

  殿中尚书蔡承亲自带着百余名军士抵达观风门。值守于门外的军士让开位置,将佐们按照身份高低,按文武分成两列,卑官在前,尊官在后,次第通过了还没来得及安装城门的观风门,至广场中站定。

  晨贺仪式还没正式开始。

  蔡承又领着相国、御史大夫、军司等人至两侧的偏殿暂歇,并奉上茶水、点心。

  庾琛看着外头在寒风中站着的中下级将官,强烈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再想起过往的艰难,眼眶都要湿润了。

  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

  梁国虽小,却已是正经朝廷的气象。颍川庾氏几乎把家底都掏出来了,拼死拼活,总算有了回报。

  遥想起当年嫁女儿的时候,被多少人暗地里讥笑——别人或许不敢当面说,但私下里的风言风语却是难免的,或许出于看不起梁公,又或许出于嫉妒庾氏。

  慢慢都扛过来了。

  到了这会,私下里说的人都很少了,至少颍川没有。

  至于颍川以外的其他郡县,庾琛只当那些人酸的。

  有本事,你家女儿当上梁公正妻啊?没本事就闭嘴,真当我收拾不了你们么?

  御史大夫潘滔喝着茶,想起了当年邵勋与司马越的关系出现裂缝时,他献上的建坞堡以自固的计策。

  没有洛水河谷的那三座坞堡,就没有最初的银枪军。

  没有银枪军,梁公就只能和大多数军头一样,靠征发丁壮打仗,那胜负可就很难说了。

  哦,劫掠许昌武库也是他的建议。

  说实话,当初没想太多,只是因为司马越跑回了徐州,洛阳这边乱糟糟的,需要扶持一个军头稳定局面罢了。

  后面的发展,则超出他的预计了。但他一直与梁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与王衍关系也很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稍稍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王衍则和卢志低声谈笑。

  两人的军谘祭酒温峤、卞敦、祖应、闾丘冲也沾光跟了进来,但没有座位,只能站着。

  卢志心情不算太好,本不欲多言。无奈王登太能说了,又非常客气,以天下名士的身份屡屡奉承,让卢志的脸上多了不少笑容,慢慢也说话回应了。

  温峤百无聊赖地左看右看。

  军谘祭酒的活计不难干,他每次都处理得妥妥帖帖。

  梁公看了都赞叹不已,以其为大才,令温峤的名气与日俱增。

  唉,啥都好,就是钱少了点。

  妻子亡故后,他不是没想过二次娶妻,但是没钱啊。实在不行,只能卖家当了。

  当年跟着刘并州,得了不少好东西,凑一凑吧——嗯,可能还不太够,看我年后去博戏翻本。

  而说起刘琨,他最近也得到了消息,从冀州迂回传过来的。

  得了三万家胡汉百姓后,琨兵势大振,于是南下上党,不意惨败于刘曜之手。

  刘琨不服气,年前又打一次,二度惨败。

  再加上晋阳本就没多少积储,一下子来了接近二十万人,根本养不起。

  于是乎,在缺粮、兵败双重影响下,这些新附之人四散而走,大多去了冀州及并州其他地方,甚至还有返回拓跋代国的,离了个大谱。

  至于为何返回拓跋代国,那也是有原因的。

  首先,拓跋普根死了,上位月余即死,说是得了急病,但真实情况如何谁知道呢。

  普根死后,其妻惟氏摄政,立其子始生为代主。

  始生据闻天资聪颖,但他年纪太小了,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能不能坐稳大位,别又被人害了。

  而在这样一种孤儿寡母当政的情况下,你说代国会出兵救刘琨吗?不可能的啊。

  现在能救刘琨的,就只有梁公了,还不一定够得着。

  况且,温峤很怀疑梁公愿不愿意救刘琨。

  据他观察,刘公其实是有野心的,并非纯臣。他现在当孤忠,也是无奈之举罢了。

  梁兵入晋阳,刘公什么下场不好说,他得想个招转圜一下,以防万一。

  偏殿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人。

  正在说话的王衍停了下来。

  卞敦出殿打听了下,回来禀道:“夜漏未尽五刻,太仆袁冲及舍人、佐吏齐至。”

  王衍轻轻颔首。

  梁国没有大鸿胪,只能让太仆袁冲临时顶上去,主持晨贺仪式。

  阳夏袁氏,家学渊源,对这些礼仪事务非常精通,由他来操办非常合适。

  谈兴被打搅后,王衍便觉得有些困。

  年纪大了,起来又太早,有点熬不住。

  于是脱了鞋,到坐榻上假寐。

  这一等就是五刻钟,直到漏尽前夕,殿中令史轻声呼唤,他才站了起来,到庭中站立。

  漏尽,梁公徐徐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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