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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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马拉雅高原[1]的北端,沙漠的尽头,雪山的入口。

  穿越阿羌[2]到苏巴什[3],沿着库拉普[4]—克里雅河翻过山口,骡马队行进在乌鲁克库勒[5]的冰面上。领行的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名字是格桑卓玛[6],她面色红润,声音嘹亮,她叫喊着让大家过了前面的达阪,就在边上那个火山岩砌成的石垒休息。

  又有两个人倒下了,在呕吐过后失去了意识,队尾的领队让青年仆从索南[7]把尸体用白布包裹,顺着山坡滚落到秃鹫盘旋的山谷里。其他几个帮手赶着十几匹驮着布匹、盐和日用器皿的骡马、耗牛和骆驼进入营地。

  伊奥斯·卡夫索[8]坐了下来,发出一声叹息,他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肿了。这时,那个懂阿维斯陀[9]语的炊事——扎西[10]递给他锅灰,叫他抹在眼睛周围可以缓解眼痛。

  “我没想到会这样痛苦。”伊奥斯说。

  “呵。”扎西轻笑一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刚煮好的耗牛奶,“你是新来的,外来人,希望你能坚持下去,第一次来的人十个有七个都会在半路退出……报酬不会少的,把这些货运到南边去,来来回回两趟,就够你吃上十年八年的了。”

  “不,不会,既然我来了,就会坚持下去……”这句话,伊奥斯是用当地人的方言,磕磕绊绊地说出来的,这些天,他一直跟着扎西学习雪山里的语言,“那,我们多久,才能进到希玛瓦特雪山去?”

  “很远,还有很远。”

  “我以为翻过那座山头,我们就到了……”

  扎西一边笑一边摇头:“这座雪山大得很,延绵不断,没有尽头……我听他们说了,你不是为了钱,而是借道南方去找那些寺庙,找那些信仰敦巴辛饶[11]的和尚。”

  “是的。”

  “是去寻医问药吧?”

  “不,不是看病。”

  “不是看病?那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翻山越岭?”

  “我要向他们打听一个地方,一个很少有人听说过的地方……”

  “什么地方?”

  “你知道‘阿卡西[12]’吗,可能是一座藏经院的名字。”

  “从没有。”扎西摇摇头,“嘿!嘉措[13],过来一下!这边有点事要问你一下。”他边招手,边叫着另一个领队的名字,他是卓玛的哥哥。平时少言寡语,此刻,他拿着烤地用的火把走过来,他的皮肤黝黑,身材健壮,看起来也得有三十几岁了。

  “呦!什么事?”卓玛一蹦一跳地跟了过来,抢在他哥哥之前,挤坐到两个人的中间,朝着伊奥斯的方向,问道:“哎,你还好吗?别哭丧着个脸,大叔,说说,你还能坚持吗?”

  可能是留了胡子的原因,卓玛一直这样称呼这个新来的青年人。

  “我……我当然可以坚持。”伊奥斯说。

  “哎,离近了一瞅,你还长得还挺俊朗的嘛!唉,唉,唉……干嘛。”

  扎西猛地推着女孩的肩膀,让她腾开点地方,说道:“别捣乱了!去叫你哥过来,这黄毛小子是想问问,咱们什么时候才可能见到像阿吉[14](人名)或是其他的那些僧人,诶,嘉措!你和他们最熟了,这小子来这一趟不为别的,就是想要早点儿见到他们。”

  “还着早呢。”这时领队已走到他们身旁,但他还站在那里,不慌不忙地回答。

  “还早,怎么说?”

  “看见前面的山口了吗,过了那儿才算进了世界之巅。我们要到世界之巅的南端,才能碰到他们呢。”

  “你找他们干什么呀?那些怪老头!”卓玛的嗓门依旧很大。

  “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伊奥斯问。

  “智者、医生……僧侣,谁知道呢,一些在这雪山里到处做好事的怪人,他们的大本营是年曲麦[15]的修道院,等我们路过那附近的村落,自然会看到那些到处医人的老头。”嘉措说。

  “年曲麦……我们要走多远?”

  “少说要几个月。”

  伊奥斯默默地叹息了一下。

  入夜了,众人开始烤羊腿。伊奥斯看着那些烤地和用已经快要磨秃了的镐挖地窝子的人,又想起了她——阿弥蒂斯。数日前,那位少女曾哭红着眼圈,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到了村子尽头的驿道旁,他答应她如果翻过这座山,问到了“阿卡西”的位置,就马上回去接她。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去到底要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有去无回……

  此刻,他的内心忧伤而低落;他想念她,更为她感到难过。

  他隐隐地感到,也许现在,女孩正在忧伤、焦急地等待着他归来的身影,而他却无法立刻兑现自己做出的承诺,甚至数月乃至半年……他都无法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

  伊奥斯就在这样的痛苦和纠结之中度过了两个月,这时他已经完全地融入了队伍。队伍穿过了银霜遮盖的众山之主冈仁波齐[16],抵达了当惹雍错[17]湖。

  又有人失明了。饭后,扎西带着几个失明了的患者去附近的村寨寻医,伊奥斯听说,他们已经到了那些僧侣会时长出没的地界。

  过了整整一夜,扎西和患者们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索南和嘉措等人组成了搜索小队,准备前去寻找扎西一行人的下落,卓玛留在营地里,而伊奥斯加入了搜寻的队伍,为的是找机会碰到那些僧人。一路上,他们走了不少险路,这个季节的冰已经化了,他们时不时都能看到失足坠入激流的骆驼和马的尸体。

  几时后,一行人抵达了最近的村子,村口的几个少年看到他们,向他们问好;嘉措和他们说了些什么,那些孩子就一溜烟地跑回村里去了。

  没过多久,扎西就走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嘉措问。

  “没事的。昨天晚上,医生不在。我们也在这里等了一宿,不过,今天怎么着都会来的。”

  “我看那边站着有不少人呢。”

  “对,那些是村子里的人,他们都在等医生,昨天去请了,今天才能到……”

  “他们也要找医生?是什么情况?”

  “有人中毒了呗,好像是误食了黄盖鹅膏菇……”扎西答道,“应该是没救了,等医生来了,先给我们的人看吧。”

  伊奥斯站在一旁,这些简单的对话,他基本能听得懂了。

  “我们也过去看看。”

  嘉措和扎西一行,向村子里聚集着人群的那户房子走去,他们进到病者的家里,有不少人围在那个平躺的老妇人的周围,她面色发白,时不时的口吐白沫。

  “她肯定活不成了。”索南小声地跟其他几个人说。

  他没有猜错,很快,众人就见证了那个时刻。那位老妇人的脸从白色开始转为青紫,张着嘴大口喘着,时不时的咳出黑红色的液体,她的眼睛凝视着正上方,最后一口气吸到一半就停了,这时后面的人群开始出现哭声。

  老妇人已经死了。

  晌午,太阳开始升到半空中,挂在高高的地方。众人吃完午饭回到屋子这边,那老妇人的尸体一动未动,依旧摆在那里,甚至没有人靠前。

  这时,外面传来嘈杂的议论声。

  “医生来了!”外面一个族里的青年冲进来。

  众人的目光来到门口,一个披着松烟为底色,勾勒着红蓝浅色纹理的长袍的长者走了进来。

  “阿达师傅,阿达师傅,请救救她吧……”人群里有人用哭腔喊着,“请救救我的阿嬷吧!”

  那巫师的表情凝重,穿过人群。

  “什么时候中毒的?”他问。

  “昨晚。”死者的儿子立即回答。

  巫师走到床前,打量着死者的全身。

  他吩咐众人退后一些,并叫死者的几个孩子把老人床下的杂物搬走;接着,他把死者的衣服全部脱去。人们知道,他要开始做法了。这时候周围没有了哭声、喧闹声,空气中只有凝重地等待和人们专注的目光。

  巫师开始绕着床行走了数十圈,眼睛一直盯着死者身体的各个部位。不久后,他停下来,低下头,开始低声诵念一长串咒语。

  那声音低沉且混沌,并且速度十分得快,伊奥斯并不能听得十分清楚。他只能勉强地听清前几句:“乌摩钵底[18],请借我你的权柄……啊噶阿昧都智嘶呐帛息息玛玛嗦哈[19],啊噶阿昧都智嘶呐帛息息玛玛嗦哈……”

  突然间,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老妇人的尸体开始发出奇怪地抽搐,下巴不停的闭合,脸上的青紫色和身体上的黑斑开始快速消失,这过程持续了一会,甚至几个站在一旁的孩子都给吓哭了,接着,老人猛地干呕起来,直到最后,她扭捏地半坐起来,然后把那一朵黄盖鹅膏完整的吐了出来。

  那些亲属们迅速上前把她扶起来坐好。老人的儿子和儿媳妇一边端水给她,一边不停地答谢着那个穿着长袍的老僧人。

  在场的人都发出惊呼的声音。

  只有嘉措和扎西几个人,他们谈笑着挥了挥手走出房门,很显然是已经见怪不怪了。

  至于伊奥斯,从那老妇人坐起来开始,他的眼睛就再没有离开过她和她的床榻,他的内心十分惊愕,暗自惊叹道:“这……这……这是,复活。”

  ***

  在众人答谢和散开后,老僧人阿达·丹增[20]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扎西赶忙迎过去:“上师,这边还有几个病人。”

  “好的。请带路。”

  老僧人帮两个失明的人上好了药,并用干净的纱布覆盖了眼睛。

  他们又在村子里待了一些时间,快到傍晚,阿达大师忙完了村子里其他几个病人的治疗,向村口走来。他的老朋友嘉措迎上去寒暄,几个人开始攀谈起来,“我们的大部队离这里不远,还有几个病人,如果你方便的话,同我们一起去吧?”领队嘉措问道。

  “当然。治病救人,是我们的使命……”

  这时,扎西拍了拍伊奥斯的肩膀,跟他说:“就是他们,你倒是问啊!”

  没等伊奥斯开口,扎西就向两位僧侣介绍起伊奥斯来:“上师,对,您瞅这边,这个黄头发的小伙子,他是从很远的西域过来,他进大山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你们,为了向你们请教一个问题!”

  “哦?是什么问题?”老僧人眨了眨眼,好奇地问。

  “‘阿卡西’,这个地方您知道在哪里吗?”伊奥斯问。

  阿达与他的同伴面面相觑,然后摇了摇头。

  伊奥斯没有表露出此刻在他心中巨大的失落感,他微微点了点头。

  “好吧,你们之后再聊,时间不早了,我们先上路吧……”嘉措提醒着大家。

  于是,医者阿达·丹增和另外一个小僧人拉莫[21],加入了伊奥斯一行返程的队伍。在路上,伊奥斯继续追问关于阿卡西和图书馆的问题,可惜,他们再次表示什么也不知道。

  “也许更高阶、更年长的老师听说过。”阿达·丹增说,“那样的话,你就必须同我们一起回年曲麦的修道院了。”

  “更高阶,你们……真的太伟大了。”

  “哪里,举手之劳而已。”

  伊奥斯仍然在用小心、敬重的语气说着:“上师。我今天,看见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到现在,我都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的,这是奇迹。对我们来说,这也是奇迹。”小僧人拉莫说。

  伊奥斯点了点头:“是的,是奇迹。你们是真正会魔法的巫师吗?”

  老僧人笑了笑:“不。我们只是借用她的力量。”

  “她?”

  “是的,雪山女神。”

  “真的……真的有神存在吗?”伊奥斯叹息了一下,“如果……如果我母亲死的时候,有哪位神能在她的身边,能将她复活……那该有多好啊……”

  “多久前的事?”阿达问道。

  “十几年前了。”

  “啊,那我师父也救不了她。”小僧人拉莫说,“时间太长了。”

  “为什么?”伊奥斯问。

  “我最多只能救三日之内死亡的人。”老僧人回答,“这是雪山女神乌摩钵底与我们定立的契约,如果我们这些使者,私自违反了契约中的规定,那么使用咒术的人会她被定罪。因为,我们借用她的力量,谋了私利。所行的所有善行会被会定为恶,然后被撤销和逆转……”

  “救死去三日以上的人,就是恶吗?我不理解……”伊奥斯说着。

  此时,几个人已经来到营地的边缘,眼前的一切再次让他们挫败。

  他们看到,营地里放养的马死了几匹,牦牛全跑没了,羊丢了一半,四周散落着血淋淋,人的肢体——这是雪山灰狼袭击了营地,啃食着不幸的人的残肢,而剩下的人跑到高地去了。

  “卓玛!”嘉措大喊着,众人看到野狼叼着他妹妹的半个身子,跑向一边。

  狼群还在疯狂地进食。

  “上师,快救救她,快救救他们啊!他们是死在一日之内的!”

  伊奥斯看到两个僧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并没有反应。

  “快啊!你们还在等什么呢?!”

  “不,我们不能。”阿达老者对伊奥斯说,“一种生命被另一种生命用作食物,这种,我们不能救……”

  “这毫无道理!”

  狼群看到了他们。

  “快!他们要过来了!”伊奥斯惊恐地喊道,同时抽出了箭向狼群射去。

  一只狼中了箭倒在地上,死了。

  其他的狼见状仓皇而逃,扎西和其他几个人跑上前去查看队伍伤亡的情况。

  那些人类的尸体中,有不少是伊奥斯在这趟旅途中认识的好友。

  “为什么不救他们?!”伊奥斯看到队友死去的惨状,带着怒气回头看向阿达·丹增大师,向老僧人质问道。但他看到阿达老者此刻并未理他,而是紧闭着眼睛,默念着什么。

  突然,刚刚倒地身亡的那只狼猛地站了起来,而那把射中它的箭从狼的体内飞快地窜了出来,朝向伊奥斯的方向袭来。还没来得及转身躲闪,箭就已经来到伊奥斯的跟前。此时,他看见的是箭羽正对着他的胸口,停在了半空中,掉落在地上。

  [1]即青藏高原,又称HimalayanPlateau,来自梵语Himālaya(“雪的住所”)

  [2]Achchan,地名,今天位于田地区YT县下辖的一个乡

  [3]地名,普鲁河的源头苏巴什地区,海拔4200米,维吾尔语意为河水之源

  [4]河名,是克里雅河一条支流

  [5]湖泊名,位于中国XJYT县的湖泊,面积约为70平方千米

  [6]藏族人名,KelsangDolma,意为“好运女神”

  [7]藏族人名,Sonam,意为“美德”

  [8]Yios,希腊语转写,意为孩子;卡夫索(Kafsoxyla),希腊语转写,意为樵夫

  [9]Avestan,是一种古老的印欧语言,属于伊朗语支的东伊朗语,亦是波斯古经《阿维斯陀》成书时所使用的语言

  [10]藏族人名,Tashi,意为“吉祥”

  [11]即敦巴辛饶·米沃(ShenrabMiwoche),是统一XZ建立象雄王朝的首任君王(生活在前6世纪),也有观点认为只是象雄王朝的一任王子(生活在前4世纪),他同时是一位宗教改革者,将原始苯教(多苯时期)改良为雍仲苯教(恰苯时期)

  [12]梵语Akasha,意译为“空间”或是“以太”。是一种不可知型态讯息的集合体

  [13]藏族人名,Gyatso,意为“海洋”

  [14]“苯”字在象雄语中为“gyer”,这个字在藏语中也通用,是一个象雄语和藏语共享的词语,其意思是“诵读”。苯教经文中有很多咒语需要反复诵读,故“苯”字有诵读之意

  [15]雪区城市名,Xigaze,即日喀则,原称“年曲麦”或“年麦”(即年楚河下游的意思)

  [16]Gangtise,即冈底斯山脉,位于中国XZ自治区的山脉,位于喜马拉雅山脉以北并与平行,在藏传佛教中,“冈底斯(山)”或“底斯”常特指冈底斯山脉第二高峰的冈仁波齐峰(梵文称Kailas/Kailash“凯拉什”)

  [17]TangraYumco,湖泊名,又名唐古拉雍木错,是一个咸水湖,是苯教徒心目中的神湖,湖东岸有苯教寺庙玉本寺和圣地穷宗山

  [18]雪山神女,古名Umapati,字面意思是山的女儿,雪山神女为雪山神的女儿,妹妹是恒河女神,她的前世是湿婆的第一个妻子娑提,因其父反对其与湿婆结合而投火自焚,另一位大神毗湿奴为了劝阻悲伤的湿婆,将娑提的尸体切碎投向世界各地,后来转生为雪山神女

  [19]苯教咒语,AH-KARA-MEDU-TRI-SUNAG-POZHI-ZHIMAL-MALSOHA,

  [20]AdaraTenzin,藏族在称呼、书写普通人名是,常在人名的前面或后面附加一些尊称字眼,“阿达”(),意为“先生”,而丹增是藏语名字,又叫“单增”,丹的意思是“教法”,增为“固守”,合在一起意思就是“持法”

  [21]藏族人名,Lhamo,意为“公主”,另外指精通于白面具跳神和藏戏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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