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近在咫尺的仇人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

  老人还跪在那儿,只是低下了头,他的神情凝重,像是一位正在等待着审判的罪人。

  青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面露惊恐地凝视着他的父亲老卡夫索,仿佛感觉自己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端详他父亲的面庞,那老朽的容颜之上,是那些被岁月和时间生生雕刻出的褶皱,还有那双低垂的双眼,那些纹路,以及眉间挤出的肌肉;那一瞬间,伊奥斯感觉到,他好像完全的不认识他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谁。

  沉默许久,他终于开口问道:“你……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中带着颤抖。

  老卡夫索抬起头,看着他的儿子。

  “是的,你没有听错……你以为我疯了,老糊涂了,或者你以为我在说笑……”我多希望我是啊,但很可惜……我没有。”老人低声说道。

  伊奥斯怔在那儿,一动不动,此刻他能够感受到,他父亲不太可能是在和他说笑。

  时间仍然凝固在那儿,伊奥斯并未问更多的问题。

  “那天,其实我并没去砍柴……”晌久之后,老卡夫索先开口了。那声音低沉中带着沙哑,仿佛是在忏悔。

  “我和你们告别,和你还有你妈妈……在那之后,我就进了那片林子,和早已在那里等候我的几个人会合了……”

  老人的手开始颤抖起来,然后举在面前,头歪向一边,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像是想要掩盖自己已经湿润眼眶的事实。

  伊奥斯则下意识的摇着头,不愿继续听下去。

  “那些人递给我那件黑袍——就是你总告诉我你在噩梦中看到的那个人,那个你记忆中走在最前面的‘黑衣人’身上穿的那件;是的,那人就是我,我就是你仇人中为首的那个……我披上了那件衣服,然后拿出了这把已经准备良久的泰西比乌斯弩[1]。我同他们绕过那片树林,兜了几圈,走了些平常人不会去走的山路,最后绕回村子……接着,我们就径直走向你和你妈妈这边,但我来到她的面前,就放出了那致命的第一箭!它不偏不倚的射中了你母亲,接着……那些人就一拥而上,跟在我后面杀死了她。”

  伊奥斯已被无法用语言所表达的震惊所吞噬,依旧沉默不语。他缓缓举起了一直握在手里的腹张弩,对准了他父亲,泪流满面。

  他嘶吼道。“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那时的我……那时的我,认为我自己是在做一件我必须做的事……我那荒谬且悲惨的一生中唯一重要的事……”

  “唯一重要?!甚至比你妻子的生命还重要吗?!”

  “不……是我错了。”老人的声音依旧平静,一字一句,清晰可辨,“我做错了一切,伊奥斯……我搞砸了一切……无数的人因我而死,而当我决定赎罪的时候,他们却告诉我,一直以来我要找的那个人找到了……那个我要杀的人,已经被他们找到了……”

  “是妈妈吗?她是你的仇人吗?!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接着自己刚才的话,继续说着:“他们告诉我可以去动手了……按照我的要求,我要亲自动手……那一刻我等了很久,我……”老人突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缓缓地低下头,双手攥拳,放在额头上,接着逐渐地匍匐在了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啊!请……请原谅我,伊南娜……啊……原谅我……我错了……”老人抽泣着。

  “为什么……”伊奥斯在颤抖中已难以站稳,他的膝盖一软,瘫跪在地上,泪眼模糊,“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星空注视着森林、小溪和瀑布边上的小帐篷,流水的声音渐渐压过了他们的哭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良久之后,老人停止了哭泣,重新跪立直身子,整理衣襟。

  “动手吧……”他说道,“为你的母亲报仇吧……”

  “不!再你告诉我一切之前,你不能死!快说!说!”

  “我不会说的,我死以后,你要继续去寻找这一切的答案,关于你母亲的真相,关于我的真相……关于那首诗,以及那首诗中所有的真相。”

  “不!我要你直接告诉我!告诉我!你为什么杀死她?!你和母亲之间到底有什么过去?!究竟是谁?!”

  “‘阿卡西’里会有记载的。”

  “不!你别想得逞,老东西!你现在不说,我也就永远不会再去寻找答案了!”

  听到这句话,老人的目光又从他儿子的眼睛上渐渐向下扫去,望向远处的草丛,那些远去的微精灵的光仍在那些昏暗的角落中时隐时现,他叹了口气:“好吧,我只能告诉你……在我遇到你母亲以前,我是一个马其顿的士兵,后来我成了逃兵,到处寻找栖息之地;我在救了你妈妈以后,和她相爱,然后我们一起隐居到了你出生的那座巴克特里亚的小村庄里,为了躲避世俗和战火……为了享受宁静……但我的内心中,仍有一处不灭的火,一个危险的想法,一个不愿放下的执念……然后我把它点燃了,再然后……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它吞噬了我生命中的一切。”

  “我没有听懂……”

  “好了,不要再问了,动手吧……就在这儿,结束我的生命,我就可以赎罪了……”

  “不!告诉我真相!告诉我一切!然后我才准你去死!”

  “不,我不会说的,因为我自己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多少……我对你母亲也一无所知,我也对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同你一样充满着不解与迷茫……所以,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替我继续去找到那个叫‘阿卡西’的地方——那座图书馆,那里记载着关于这一切的答案……一切的答案,所以现在你问我又有什么用呢?我什么都不知道……倘若我知道,我又为何用尽半生去寻找那个地方呢?”

  伊奥斯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难道这一切真的是你发疯的结果?难道这一切都是你编出来骗我的,只为让我去找那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混账!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老人掏出他妻子写给他的那些诗作,把它们举过头顶,用力的向身前划去。“伊奥斯!你给我记住,那首诗是你母亲在死前最后嘱托我的!她早就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在那之前,她就嘱托我,不……更确切的说是要我确保一件事——确保你能够记住、熟练的背诵这首诗,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它的答案!是的,这就是你母亲的遗愿!唯一的遗愿!所以,这些年来,不是你陪着我,而是我陪着你!因此,你不可拥有常人的生活!因为你的生命为寻找这个答案而生……这是你唯一的使命……好了,我要说的所有事就是这些,动手吧……”

  说到这里,老人闭上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张开了臂膀,涨红的脸也趋于平静,仿佛视死如归,从容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无论伊奥斯再怎样继续逼问,老卡夫索都不在说任何一句话。

  于是,伊奥斯擦去眼泪,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弩,重新对准了老人。

  此刻,在这个绝望的年轻人的脑海中,开始闪过一个个过往的画面:父亲背着年幼的他,行走在山里,教会他一首一首的儿歌;父亲为了给他摘果子,从阿月浑子树上摔下来,摔断了腿……;父亲为了教会他使用剑,一遍一遍的重复着动作;父亲为了寻找那首诗中的线索,问遍了大大小小的村庄和城镇,走遍了无数的海港、山涧、田野、森林……

  年轻人缓缓地放下了弩,他的眼睛里眼含热泪:“你是个罪人,你会死的。”他说,“但不是现在……”

  老人震惊的凝视着他的儿子。

  “听着!你的使命还没有结束呢,老头。我同你已经在这广袤的大地上游历了那么多年了,如果这世上真有那样一座巨大的图书馆,我想我们早就应该找到了,即使不知道它的位置也至少应该听说过它才对。但是直到今天,我们才只是刚刚知道了它的存在……或许……”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诗里所有地方你都去过了,但唯独沙漠还未造访……”

  ***

  数月以后,月光温柔的注视着伊奥斯·卡夫索,和他结伴而行的是阿弥蒂斯[2],就是那把他从水边救下来,带到自己家中照顾的女孩子,她听完了沙漠旅者的讲述。

  外来人已经恢复了体力,少女拉着他在院子里踱步。多日以来,她一直陪在卧床的男人身边,帮他修剪头发、胡须和指甲。

  起先,这位克里雅族的女孩唯一希求的,就是这个来自沙漠的神秘旅者口中所讲述的,关于西方塞琉古地区[3]的神话,以及他与父亲乌拉赫斯跋涉数千帕拉桑[4]的旅途,一路所遇到的各种奇闻异事和冒险经历。

  但是没过多久,她所著迷的对象就从那些迷人的故事变成了这个迷人的青年本身。

  阿弥蒂斯之所以对这个外来人这样的着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生活在的这个闭塞的环境——在这样北临沙海,南临皑皑雪山的齐木里克[5]河滋养的绿洲边缘,除了与牛族[6]和尼亚等临族部落之间的争斗,这个村落中的一族,对外面的世界也几乎没有什么了解。

  因为连年的冲突,村里健全的男人越来越少了,很多都因战斗或是疾病而死,这其中就包括阿弥蒂斯的父亲——他本是村里的一户颇有威信的公职,三年前被克里纳[7]的吐火罗人所杀。

  阿弥蒂斯的母亲成为寡妇,后来又被迫成为了木尕拉村族长的婢妾,这样才勉强保住家里的土地,租给佃农。随着年龄的增加和所经历的种种苦难,她母亲的性格开始变得暴躁起来,时不时地虐打年幼的阿弥蒂斯和她仅有两岁的同母异父的妹妹。最近,她的母亲再次怀孕了,她十分担心,如果这次仍然不能给族长带来一个儿子,她将会被休掉,如果是这样,那么她们全家都会失去庇护,沦落街头。

  她的母亲之所以能够同意阿弥蒂斯收留这个外来人,是因为阿弥蒂斯的游说,她说伊奥斯是一位从西方来到此地游览而迷路的上层贵族,若倾心招待,以后必会获得回报。

  真是的情况是,少女的心中早已暗生情愫,她深深地爱上了这个从沙漠里来的陌生人。此刻,她温柔地挽着他的手,他们就在那院子里,一边踱步一边欣赏明月和群星。

  这些天以来,青年讲故事的声音和语气也在发生着变化,变得越发呢喃软语,对他来说,女孩的陪伴,让他能够把自己悲惨的过去,淡化成一种旁观讲述者的视角,使他能够从中释怀。他感受到自己现在的境况,更像是活在梦中;他感受着女孩的温情和温暖,这种淡然惬意的美好是他过去不曾奢求过的。

  是的,他们已经坠入爱河,但彼此心照不宣。

  “所以,是你父亲杀了你的母亲……”女孩问道,“你的仇人近在咫尺,这太不可思议了,而你宽恕了他,接着你们继续踏上寻找答案的路……我说的对吗?”

  “是的。”

  “你们寻到答案了吗?”

  “没有。”

  “那你父亲有向你透露更多吗?”

  “也没有。”青年摇摇头,“从那以后,父亲一直缄默少语,他对自己知道的一切一直紧咬不放,后来……他也没能从沙漠中活着走出来,至于那些微精灵们口中的‘阿卡西’图书馆,仍然无处可寻……”

  “我想亲眼看一看那些微精灵。”

  “它们太稀少了,我们走遍了半个世界,也只有幸见过那一次……在阿塔考纳[8]城的时候,父亲就曾告诉过我,母亲生前精通各种魔法、精灵和微精灵的语言,她曾教会了父亲一些那些神奇生物所使用的词句,他们相爱时,就时常用那些别人听不懂的言语互通心意,所以父亲是对那些上古的精灵语也是略通一二的。”

  “那他有教过你吗?你能说一两句来听听吗?”

  “不,虽然父亲说那种语言十分简单,从小到大,他也多次提议要教我,但我当时并不相信他,认为那些都是骗人的,是闲散的诗人从古老的传说故事或是童话中提取灵感,编撰出来哄小孩子们入睡的儿科……直到在阿斯兰伯的森林,当我亲眼看到了微精灵们与我父亲之间的互动和交流之时,我才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的无知……”

  “那你现在是否相信你那些微精灵告诉你们的——那座图书馆……还有那些神秘的七个卷轴……”

  “是的,我相信。”

  “你会继续你的旅途,去寻找那座图书馆吗?”

  “是的,我会去的。”

  女孩难掩些许悲伤的神情,抿着嘴低声呜咽了一下;男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微笑着弯下腰半蹲下来,一手扶着女孩的肩膀,一手摸了摸她可爱的额头,用孩子的口气安慰她道:“哎呀,那我们一起去好吗?我是说,我们结伴旅行,去找这个传说中的地方。小阿弥蒂斯,我们一起去到那座宏伟壮丽的图书馆,它被建在某个人们未曾涉足的世外仙境,它的一砖一瓦都被魔法的力量精雕细琢,那里有上万卷的藏书,有一位很厉害的大精灵,管理着整个图书馆,或许,他还是我母亲生前的朋友呢……”

  女孩并没有被他童话般的描述所安慰,因为她知道,母亲是不会同意她跟他一起走的。

  “不,你会离开,你会去很遥远的地方……你会一个人走……”她的鼻子一酸,几乎要哭出来了。

  “别这样说,小阿弥蒂斯,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像个无头的苍蝇,满世界的乱跑去寻找了,我会好好做计划,你还记得两天,部落里派来到你家探望我这个陌生人的占星术士吗?他是来并询我的来历的,我当时问过他是不是听说过‘阿卡西’图书馆的事,他虽然也说没有听过,但他告诉我那些居住在南边希玛瓦特[9]雪山上的智者们——这个世界上最博学的群体,他们也许会知道我该去哪里找……我会先去打听清楚,然后直接去到最终的目的地,这不会花很长的时间的!”

  女孩抹去眼泪,点了点头。

  “那么,请好好在家等我回来……我到那雪山上去向那些智者们请教一下,等我知道了阿卡西的位置,我会马上回来接你,然后带你一起走,我们一起踏上最后的旅程……我会答应你母亲,只是同你去做一次短程的游历,这不会花很久的,我们很快就会归来,然后我会……”

  “会怎样……”

  “会娶你。”

  女孩的面颊一下红了,然后露出了最美丽的笑颜,她开心的跳你起来,与青年紧紧的相拥在了一起。

  “阿弥蒂斯,到那时候,我会从你母亲那里租或是买一块田,我们会有自己的家,会有自己的孩子,我们可以带他们到山上去采野花和药材,然后我会天天给你讲那些美丽的故事,好吗?”

  少女使劲地点点头:“啊,我会等你!我会等你!”她的眼中泛着泪光,没人知道,那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悲伤。

  深夜,伊奥斯再次来到庭院,他望向月色下的山峦,雪山巍峨的轮廓好像在警告着旅者们想要穿越它的路途会有多么的险恶,伊奥斯知道自己只是在用一个谎言来让少女安心。

  父亲已经死了,母亲的遗愿虚无缥缈,他又为何要赌上性命,踏上这未知的旅途呢。眼前的阿弥蒂斯,和她每天递上来热气腾腾的蒸囊,这的才是真实存在的。他知道,自己是爱着她的,他也知道,他们彼此相爱。但是……

  是的,这一刻他决定好了。

  他必须去寻找,那关于一切的答案。

  [1]即腹弩,是古希腊人所使用的手持弩,一世纪希腊知名工程师希罗的著作《弓弩武器制造法》(Belopoeica)是目前保留最早腹弩的记录,当中这又来自另一位更早的希腊工程师泰西比乌斯(Ctesibius)的描述

  [2]希腊语,Amigis,原意为纯洁,本书内部分人名、地名或物品名因所属时代和地区的语言文本不可考证或已无法获取,这些人名用他们名字原含义的希腊文替代

  [3]即塞琉古帝国,由亚历山大大帝部将塞琉古一世(Seleucid)所创建,以叙利亚为中心,包括伊朗和美索不达米亚在内(初期还包括印度的一部分)的希腊化国家

  [4]古波斯计量单位,1Parasangs≈4.8或5.6km

  [5]河流名,发源于XJCL县南部昆仑山

  [6]即古代和田地区民族,Godaniya,意为“牛地”或“大地乳房”,这个称呼可能对藏语产生影响,因而转音为“于阗”,是西方古藏语中“玉城”、“玉村”之意,因为该地产玉,成为该处居民的名称

  [7]即古楼兰,Kroraina,遗址在今中国XJ罗布泊西北岸阿塔考纳:Artacoana,古波斯阿蛮省(Aria)古城名

  [8]Artacoana,古波斯阿蛮省(Aria)古城名

  [9]山神名,Himavat,即雪山神,是喜马拉雅山脉的人格化。出现在史诗摩诃婆罗多中,是恒河女神与雪山神女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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