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一匹疾驰的骏马犹如闪电般穿过泥泞的道路。在这如梦如幻的夜晚,一位卡拉赫骑士下马进入了一户普通的民居。他小心地将一个女婴放在粗糙的木桌上,语气沉重地留下一句话:“她的母亲已经死了。”
骑士离去后,屋内的男主人赶紧重新点燃了刚刚被熄灭的油灯。伊奥斯在摇曳的灯光下看清了他的脸:“他是萨尔玛那萨尔……”
此时,一个温柔的女人走过来,将婴儿轻轻抱起:“噢……是小塞弥拉弥斯,噢……我那可怜的姐姐……”她说着说着泪水夺眶而出,然后轻柔地亲吻女婴的额头,“你以后就是我们的女儿了……”
***
下一幕,位于山巅的刑场映入眼帘。黄昏时分,红色的晚霞从乌云的缝隙中若隐若现,映照着这片悲伤的土地。然而,在这绝美景色的衬托下,刑场上却回荡着孩子无助的哭声。
行刑官手举着燃烧着的镋钯[1],面无表情,近乎吼叫般地质问:“男人!你准备好了吗?怪物(指埃兰人)!你准备好了吗?孩子……哦?!登记册上写你们没有孩子,那这女孩是谁?!”
被捆绑在木桩上的夫妇尖叫着:“她是我们的女儿!请让我们带上她吧!”
“不好意思,我按规矩办事,她不能跟你们在一起!现在做决定吧……是彻底杀了她,还是把她随机的扔到炼狱中的某处去,留下一条苟活的贱命?”行刑官冷漠地说。
“我们会找到她的……”夫妇两人面对面低声商议。
“谁说我会把她送去你们同一个的监狱世界?我说了,是‘随机’!”行刑官露出狰狞地笑容。
“不……不……”男人连忙阻止道,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那烧红的镋尖已经刺破了哭闹的女孩的胸膛,接着从那里飘出一股熟肉的气味。
一道光束冲上天际,那是女孩被送走的灵魂。
随后,轮到了这对夫妇。他们相继被穿在另一根长枪上,生命迅速消逝。在他们最后的时刻,两人紧紧地握住彼此的手,仿佛寻求最后一丝慰藉。他们的灵魂也被送走了。
行刑官收起了镋钯,转身离去。刑场上的夜色愈发昏暗,而那对夫妇的遗体,已经被暴雨冲刷得几乎失去了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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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奥斯与男孩目睹这一切后,时光之轮再次转动。
地上的事物飞速变化着,到了几千年后的某一时刻,那时已接近末日,玛各称霸了极北之地,大地上除了维持秩序的低阶天使,已经不再有任何的神祇存在。在那个温馨的晚上,两个家庭将第一次共进晚餐,洛什卡罗夫先生正在准备食材,而拉勒在摆放餐具。
伊奥斯问男孩:“所以,这颗监狱之星……就是本来那个世界很远很远之后的未来是吗?”
“是的。”男孩答道,“行刑者很懒,要花时间和力量在阿卡西里检索一个被众神抛弃的末日之星,那不如就用眼前这个。”
“一个监狱世界的诞生,难道不是因为你首先抛弃了它么?”
“在这个世界无数可能的未来之中,在其中一个未来里,我在阿卡西里永远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也再没找到触动我灵魂的人。于是,我就停下了阅览,从阿卡西里出来,然后放弃了这个世界,使之沦为一颗监狱之星。但这个世界里的民族、文化和历史一直延绵、流传到了几千年后,直至玛各国挑起的战争导致末日的到来……”
“我明白了,怪不得在那个哲学课上,安德烈会提及圣经《塔纳赫》里的‘雅威’这个名字,这和你所在的本是同一个世界……”
“是的,‘恩基’和‘南纳’是我本来的名字,但后来地上的人们认为不能直呼我的名字,就给我起了很多的尊称,最后一个被广为流传的就是这个闪米特词语——雅威。南方闪米特族将我的事迹纂入宗教,他们天真的认为,我并未离开这个世界,而潜匿于苍穹之角,细瞻尘寰众生,关照他们生活之丝丝缕缕。他们幻想末日降临时,我将再度降临,审判众生品行,来确定他们是去天堂还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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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皎洁,犹如一层银纱覆盖大地。
苏珊娜·索贝茨卡出现在伊奥斯的视线中,她踏入洛什卡罗夫家那间朴素明亮的客厅,依偎在母亲身旁落座。她的举止略显紧张,显然对即将发生的会面心有忐忑。
伊奥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呼道:“不对啊!行刑者不是把她随机的丢到其他世界中去了吗?她还能出现在这个世界里?莫非这世上真有这样巧的事,她就刚好落在这……”他停顿了一下,眼睛逐渐睁大,“所以,苏珊娜从来就不是塞弥拉弥斯!”
男孩笑了出来,他点点头,回答说:“决定一个人是谁的,从来不是她的身体,也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的记忆。”
言罢,恩基容颜变幻,从那位少年化作儿时苏珊娜的模样,清新脱俗。
她接着道:“当我阅读到苏珊娜的记忆,并初次在米哈伊洛维奇教授课堂上瞩目安德烈时,便立即思索如何拉近彼此距离。苏珊娜原本会经历一个十分不同的人生轨迹,但当我阅读她记忆的时候,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进行了干预,我潜入索贝茨卡夫妇之梦境,传递讯息,改变他们的想法,让他们认为我——苏珊娜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塞弥拉弥斯,并使他们与洛什卡罗夫教授家族联系紧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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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滑动天际,任时空荡漾变幻。
往事历历在目,从歌篾遭袭,至赫尔维蒂集中营,再到研究中心地下室中悬浮于半空的黑色球体……
“我在那里放置了时空之门,然后打算借助洛什卡罗夫博士工作上的便捷,赶在歌革毁灭世界之前,把安德烈一家人转移回我的世界里去……”女孩解释道。
“你何不直接扭转那个世界的末日?如此便可拯救大家。”
“那个世界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如果要改变,就要修改太多的历史——安德烈,是那整个环境和历史背景的产物,我不想干预太多,破坏了其自然的本性……”
“所以,你最初的计划仅仅是拯救安德烈,而非包括他的同学们,对吗?”
“的确如此。拯救他们原本只是意料之外的插曲。然而,谁又能想到呢?正是这微小的举动,改变了后来的一切……”
“奥莱克西……”伊奥斯轻声说,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怀念之情。
女孩微笑了一下,继续讲述着:“我在他们的家乡——阿托尔,也事先安排了使其一家人归来的合理性。我提前回到这个世界,亲自下令恢复埃兰的名誉。我托人告诉阿达德·尼拉里,在埃兰有一位巫师可以召唤时空之门,把他的侄子接回来;而我则化身为那位巫师皮尼基尔,亲自帮助完成这一仪式。我所做的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要让安德烈在世界切换的整个过程中,感觉到自然,让他不会产生太多的怀疑,因为在这本已十分荒谬的经历之中,任何突兀的事情都会使他产生多余的想法,从而让他失去原本的灵魂与内在。
“当然,除了我想保持安德烈最原本的性情以外,将他带回阿托尔还有另一层考虑。我隐约感觉,若能让他来到我所在的时代,或许在某个不经意间,我会因触景生情,就能唤醒我在麦地之前消失的那段记忆……”
“你做到了吗?”
“是的,我做到了。”女孩流下涟涟之泪,“但是,是在他死去之后……”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伊奥斯震惊的看着女孩,问道:“你想起乌鲁卡基那了吗?!”
“是的。”女孩拉着伊奥斯的手,带他飞到草原之上。
时空的场景发生着跳跃和变换,从尼尼微城上的颅骸,到那被暗算的东岸会盟,再到卡拉纳的沦陷;接着时间快进到阿托尔人弃城西征,杜尔-卡特利姆之役的惨败,最后来到了安德烈死前的嘱托……
“在我把安德烈一家和赫尔维蒂的移民带回这个世界以后,我继续秉承着不做任何干涉的原则,让安德烈能够与这个世界中的一切产生最自然的互动与牵系。如你后来所见到的一切——阿托尔的国运一天天的恶化,奥莱克西的家人死去,无恶不作的拉贵尔与卡拉赫的勾结,整个北方生灵涂炭……面对这一切,都默默忍受,未曾干预或改变。
“我只是继续扮作一位普通的公主,陪在安德烈的左右,跟随他四处迁徙,静静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在这悲惨的命运之中,他也确实展现出了只有他才具有的那些高贵的品格和特征,不是吗?
“但所有这些,都没有激发出我内心中更多的感触了,甚至……不如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在课堂上毫无顾忌、忿世独醒的青涩的大学生做出演讲时的感觉来的更多。”
“为什么?!”伊奥斯十分错愕。
“因为我感受到了,后来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在扮演……”女孩低下头,“自从他的父亲被俘虏以后,他就在扮演一位并不是他自己的人——一位完美的王子、勇敢的将军,一位坚守誓言,守护着我、守护着他的母亲还有阿托尔所有妇孺的骑士……一个成熟的男人。然而,只有一位向生命之苦低头、向世界和命运妥协的人,才会开始变得成熟起来,而那已不再是‘他’——那个我一直在寻找的,传说中的‘萨尔贡’给我留下的感觉了……”
“那么奥莱克西呢?”
“奥莱克西。”女孩重复了这个名字,“他更不是了……虽然早在卡拉纳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他,那些年他和他的家庭所遭受的苦难,让他学会了自立,从那个文弱羞涩的男孩,成长为了一匹千里良驹。他的变化让我惊讶,他的聪明、谋略和成熟甚至让安德烈都在偷偷地学习……”
“所以,那唤醒你沉睡记忆的人,也不是他。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
两个人向东南的方向飞去,越过高山,时间来到那些令人神往的日子——苏珊娜与奥莱克西生活在一起,他们一起上山采摘野果,一起烹调菜肴,一起到半山腰去看夕阳;在一个不眠之夜,他们在火炉旁促膝长谈,奥莱克西用自己的行动,慢慢抚平安德烈之死带给苏珊娜的伤痛。
“是安德烈的死,让我再次感受到了乌鲁卡基那殒命时带给我的悲痛;是奥莱克西的陪伴与照顾,唤醒了我内心深处对乌鲁卡基那曾对我说过的话——‘与我在乡间买一块田地,我们自己耕种,离开凡俗,忘记烦恼与忧虑,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的追忆。”
“所以,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让你想起了乌鲁卡基那……”伊奥斯说。
“不是的。”女孩说,“那让我想起乌鲁卡基那的人,不是任何人,而是乌鲁卡基那他自己……”
“什么?!这怎么会……”
“你是否忘记了,在乌鲁卡基那还在世的时候,当我‘想到他’的时候,就同‘看到他’时一样,无法使用权柄的力量了。因为‘想到’就等同于‘见到’,正如古语所云——一个人真正的死亡,并非是肉体的消逝,而在于被世人所遗忘。
“当我在无数次的彷徨和迷茫中,渴求再次与这个逝去的灵魂相见,那承载无数时间的追逐与寻觅,那一头扎进阿卡西的苦海中,只为再次想起乌鲁卡基那的面庞的时候,他就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了,我想起他,就等同他从死里复活,让我重新与他相见……”
伊奥斯继续追问:“你说你想起了他,但当时,我记得……整个大地上的人们仍旧无法回忆起那段历史,无论是乌图库的亚人族,还是地下世界的女王……他们并未提及乌鲁卡基那的名字,反而继续向奥莱克西讲述被编纂出来的——阿卡德帝国与萨尔贡大帝的传说……”
“这很简单。”女孩道,“因为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人重新想起了他。”
***
话音刚落,伊奥斯看到眼前的景象开始剧变,房屋消失、田野荒芜。除了璀璨星辰仍高悬夜空,一切仿佛回到了洪水初退的时刻,犹如闪姆刚从飞船踏上大地不久,视野所及,一片毫无生气。
伊奥斯环顾四周,疑惑地问:“你又将我带回了这个世界最初的时代吗?”
“并非如此。这是另一个世界……”
“什么意思?”
他们向南飞去,来到海湾之畔。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屹立于此,枝叶繁茂,碧绿葱茏。
“这是什么地方?为何这个世界会在此处拥有如此一棵树,而其他地方却像闪姆时代般荒凉?除了这棵树,这里似乎再无其他生物?”
“谁说的,那边就有一个活人。”女孩指向沙滩。
伊奥斯看见一个蜷缩着身体,睡着的姑娘躺在那儿。不一会儿,那姑娘醒来,惊慌的环顾四周,然后向这棵大树跑来,伏在边上,轻抚摩娑,耳朵贴在树干上,好似聆听着什么。
“是苏珊娜!”伊奥斯说,“请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的,那就是苏珊娜,也就是当时的我,那是我第一次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带到这里,就在那次同奥莱克西促膝长谈后不久的一个晚上,我刚刚睡去,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在这儿了……然后,我就是在这里想起乌鲁卡基那的。”
“这儿是你的梦吗?”
“这不是梦。”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女孩转过身去,看向大海的方向,继续说道:“现在你看到的这个地方,就是你母亲栽下去的那棵圣树告诉她的那个地方——‘世界的尽头’,那通往‘彼岸’的交界之地。”
[1]Ranseur,是一种叉类的长柄武器,长杆的一端有两面开锋的利刃,利刃下横有弯股,于15世纪之前在欧洲使用,这里指的应该是一种形似的武器或刑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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