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学:约公元前307年之后
经文正文:
伊奥斯·卡夫索为寻找母亲遗作中关于“阿卡西”这一藏经阁的秘密,选择进入南部的雪山(青藏高原),去找“智者”询问这个藏经阁的地点。伊奥斯加入了一支前往藏南的商队,并遇到了原始苯教僧侣,他们是在“彼岸”世界,仍在坚持的因陀罗的使者——湿婆的使者——乌摩钵底所选择的使者们,他们并不知道阿卡西在哪里,并带伊奥斯上试炼台接受乌摩钵底的考验,因为乌摩钵底没有权限阅读密特拉的记忆和未来,因而伊奥斯为通过考验,不能成为她的使者,伊奥斯只好继续向南,去往印度寻找答案,这段过程记在下面:
在喜马拉雅高原的北端,就是沙漠最南端的尽头,进入雪山的入口之后,有一条鲜为人知的道路,它穿越阿羌(Achchan)到苏巴什,沿着库拉普—克里雅河翻过山口,在那里,一列骡马队行进在乌鲁克库勒的冰面上。
领行的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名字是格桑卓玛(KelsangDolma),她面色红润,声音嘹亮,熟练地吩咐队伍停下,她叫大家过了前面的达阪,就在边上那个火山岩砌成的石垒休息。就在不久前,又有两个人倒下了,在呕吐过后失去了意识,再也没有醒来,队尾的领队是女孩的哥哥,他嗓音虽然嘶哑,但声音不小,总是给人一种呵斥他人的感觉。他叫喊着,让青年仆从索南(Sonam)把尸体用白布包裹,顺着山坡滚落到秃鹫盘旋的山谷里,这是他们一贯的方式。其他几个帮手,面色阴沉,赶着十几匹驮着布匹、盐和日用器皿的骡马、耗牛和骆驼进入营地。
跟随队伍一起进入大山里的旅者——伊奥斯·卡夫索赶忙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耷拉着眼皮,露出疲惫和痛苦的表情,他发出一声叹息,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肿了。这时,那个懂阿维斯陀语(Avestan)的炊事——扎西(Tashi)递给这个外乡来的同伴一些锅灰,叫他抹在眼睛周围可以缓解眼痛。
“我没想到会这样艰难。”伊奥斯一边说一边放低声音,偷偷瞟了离他有一定距离的女孩一眼,显然是不想让她听见而看低自己。
“呵。”扎西轻笑一声,多少带点嘲讽,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刚煮好的耗牛奶,“你是新来的‘老外’,进雪山觉得难很正常。”他一边说,一边伸长舌头舔着糊了一嘴的奶白边儿,又吧唧了几下嘴,“不管怎么说,外来人,希望你能坚持下去……虽然第一次来的人十个有七个都会在半路退出……不过,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会至多分你一头骡子,让你往回走……一直赶路一刻不停,熬过一宿,明天中午你就能回到村子了,但是,看你这个人挺老实的,我愿意多跟你透露点东西,听着,我劝你还是坚持下去,因为报酬不会少的,到了目的地,他们(指商人)总是会多付好多(小费)。”
“我不关心报酬……”伊奥斯一手捂着眼睛,嘴巴因不适应寒冷而抿成一条细线,从远处看一张一合,样子有些滑稽。“尽管,报酬也很重要。”
“小伙子。(扎西这样称呼伊奥斯,为的是摆出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虽然他看上去比这个外来的新人还要年轻个七八岁。)”扎西学着那些老年人的声音,压低喉咙说道,“跟着我们把这些货运到南边去,再带着货回到北面,来来回回两趟,攒的钱就够你盖个房子,娶个媳妇,剩下的还能拿去再买点猪狗牛羊,置办点儿产业,这样子下来前前后后,够你吃上十年八年的了。”
“只要我能坚持下去。”
“只要你能坚持下去。”扎西用雪山里的方言回应道。
“既……既然……我来了,我下定决心做的事,我就会做下去……我,我一向如此。”这句话,伊奥斯是用当地人的方言,磕磕绊绊地说出来的,这些天,他一直跟着队伍里的一个年纪偏大的骑手学习雪山里的语言,其实他更想和格桑卓玛学,但碍于面子,他不好意思向她开口请教。
这些天,伊奥斯也不太和这个叫扎西的家伙说话,原因是看不惯他那副总是洋洋得意的表情,此刻,他想要“露一手”——向扎西展示自己的语言天赋,让他瞧瞧这个没来两天的“外地人”,这么快就能用雪山上的单词拼成的短语对话了,从而灭灭扎西那盛气凌人的焰气,“所以,我们,多……多久,才能进……进到他们说的那个希玛瓦特雪山去?”
出乎伊奥斯的意料,扎西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相反,他的笑容依旧带着几分轻蔑,“很远,还有很远。”他说,同时那厚嘴唇撅撅着,仿佛用念诗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这让伊奥斯感到十分恼火。
“我还以为翻过那座山头就到了呢!”伊奥斯恢复了自己的母语。
扎西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了一下,然后立即开始发出不自然地咯咯笑声,这吓了伊奥斯一跳。他一边笑还一边半蹲起来,捡地上的石头在手里摆弄然后又丢出去:“扯淡呢,这座雪山大得很,延绵不断,没有尽头……没有尽头……你来之前就应该打听清楚了,这一趟你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个事呢!”
“你刚才怎么突然严肃了一瞬间啊?”
“那……那没什么,我只是听到你这句话,想起……我不止听过一遍——‘翻过了这座山头就到了’,哎,我多少说过这句话的朋友都死在了路上。”
伊奥斯不再吱声,陷入沉默,原因是在想心事。
这个金发的外来人的沉默尤其给人一种庄重过头的感觉,甚至有些阴森,除此以外,突然中断的对话也让扎西感觉到有点窘,他赶忙没话找话道:“那个,伊斯(扎西的口音让他叫错了他的名字),这几天我听他们聊到你,说你来这趟不是为了钱,而是要借道南方,去找那些寺庙里的和尚是吗?”
“是的。”
“信敦巴辛饶(TonpaShenrab)的那帮?”
“那不清楚。”
“是去寻医问药?”
“不,和这无关,不是看病。”
“不是看病?乖乖,那是能为了啥个子重要的事,值得你这样翻山越岭?”
伊奥斯苦笑了一下,不自觉地去拽了几下自己那稀稀拉拉的胡子,看样子是被突然问到的这个问题搞得紧张了:“一件私事而已。”
“不妨说来听听。”
“你想知道这些干什么?”
“解闷。”
“纯是解闷?”
“纯是。”
“好吧。”伊奥斯清了清喉咙,开始很不自然地说道,“我要向那些和尚们打听一个词,估计是个地名,听说他们懂得多。”
“是个地方?”
“是的,一个地方。”
“哪里?”
“一个从没有人听说过的地方……”
“行了,你别买官司了,跟我说说,万一我就知道呢?怪事了,这雪山里还没有我不认得的地方,快说吧,省得你再跑那么老远了!”
伊奥斯瞪圆了眼睛,面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他嘴唇发紫,一只手握成拳头,另一只手盖在上面,抵住下吧挡住了嘴,但咬字却变得清晰起来:“‘阿卡西’”他说。
“啥?”
“‘阿卡西’,应该是个地名,具体来说很可能是一座藏经院的名字。”
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词,那种想显摆却扑空的心情写在了扎西的脸上,由失望转化为了近乎愤怒的语气:“哎?那还真没有。什么玩意?‘卡沙’?!藏经阁?你找它做什么?”
“不做什么。”伊奥斯下意识地回答道。
“嘿!嘉措(Gyatso),过来一下!这边有点事要问你一下。”扎西抡起胳膊,招呼着格桑卓玛的哥哥——领队嘉措,其实这个人天生长了憨厚忠实的面孔,他皮肤黝黑,身材健壮,除了嗓门大之外也没有什么太招人讨厌的地方,就是平时少言寡语,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此刻,他正拿着烤地用的火把在营地里来回转悠,听到有人叫他就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呦!你们在聊什么呢?”卓玛一蹦一跳地跟在他哥哥的后面,探出头来调皮又好奇地看了看扎西,然后又盯着伊奥斯,在那里傻笑起来,她的脸上泛起红晕,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瞅着这个外来人。
伊奥斯觉得这个女孩站在他哥哥身边简直小的可怜,但单独看她的轮廓,却又并不是显得那样幼态,相反却是一个成熟、挺拔的身姿,有一种少女妙龄时才会有的独特的美感,伊奥斯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赶快避开女孩的目光。
卓玛看出了伊奥斯脸上的变化,就眯了眯眼睛,好似下了决心要更肆无忌惮的发起癫来,她冲了过来,绕到两个人的后面,举起两只娇小的拳头,猛地锤了一下坐在那里的两人弯曲的后背,接着挤坐到两人的中间,朝着伊奥斯的方向,仰起又瘦又尖的下巴,问道:“哎,你还好吗?大叔(她看伊奥斯留胡子显老,就给他起了这样的外号),别哭丧着个脸啊,说说,你还能坚持下去吗?不行就别勉强自己!”
“不需要勉强……我……我当然可以坚持。”
“你怎么不敢看我啊?嘿,离近了一瞅,你还长得还挺俊朗的嘛!”她说,“唉,唉,唉……干嘛!”
扎西猛然推着女孩的肩膀,让她腾开点地方:“行了,一边去,别跟这儿捣乱!喂,嘉措,你在那里傻站着做什么,这黄毛怪(指伊奥斯)想问问你咱们什么时候才可能碰到像阿吉(Gyer)(人名)或是跟他一块混的那帮老和尚?那帮人神出鬼没的,你不是跟他们最熟吗?你……”
“熟。”嘉措回答道(他一贯喜欢用这样的短语斩钉截铁的回答,从不多废话,还老是喜欢抢在别人说完话以前就开口)。
“这傻小子来一趟就为了找他们,啥时候才能……”
“还着早呢。”
“啊?有多早?”
“看见前面的山口了吗?”嘉措缓缓地挪动自己又圆又鼓的肚子,朝向里侧,手指向远方。伊奥斯感觉他的方形的食指简直像极了一块又厚有粗的干木条。
“看到了。”
“过了那儿才算进了‘世界之巅’……至于你要……等我们到了世界之巅的南端,在那些村子里,才有可能碰到他们……”
“你找他们干什么呀?那些怪老头!他们……”卓玛自从刚刚被推开后,就站在一旁鼓着嘴气哄哄的,微微垂收着下巴,双手叉腰,瞪着伊奥斯,不耐烦地听着几个男人无趣的聊天,现在她终于忍无可忍,插嘴叫道。
“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伊奥斯假装没有听见女孩的‘质问’,依旧摆开头,避免与她有眼神交流,继续朝向他的哥哥发问。
“智者、医生……僧侣,谁知道呢,一些住在雪山里的怪人,到处做好事,有着自己的行动方式和……他们的大本营是年曲麦(Shigatse)的修道院,等我们路过那附近的村落,自然会看到那些到处行医的人。”嘉措的语速越说越快,仿佛又变成了他自己的自言自语,不想让别人听清似的。
“年曲麦……我们要走多远?”
“少说要几个月。”扎西抢着说,面露‘专家’常有的得意表情。
“哎呀!”卓玛更生气了,“伊奥斯!”她叫道。
伊奥斯吃了一惊,很显然他并没有想到她会用本名称呼自己,更没有想到她念这个词的发音(指阿维斯陀语)如此地道。
“你还没回答我,你究竟为什么要去找那些老头!你在听吗?喂!说话呀!”
“他要打听个地方。”扎西继续面带嘲讽和得意的微笑替他回答,“‘阿夏’,一个寺庙。”他说。
“什么?寺庙?你是要出家是吗?!见到他们你就不会跟我们一起走了是吗?!”女孩近乎歇斯里起来,语气转变的近乎突兀;她脸上的肌肉也紧绷起来,刚刚那种愤怒中带着的不易察觉的快乐神情消失了,完完全全变得认真起来。
“也许是的,我不知道。”
“你个傻瓜!”卓玛说完就跑开了。
伊奥斯陷入沉默,扎西和嘉措又和他说了些什么,但他几乎完全没有听见,每当他沉下心来想什么事情的时候,就会这样,忽略周围的一切,甚至连感官都变得迟钝起来,无论炎热还是寒冷抑或是身体上的伤病都能在此刻暂时的消失,好像刚刚的所有身体的难受在这一刻都被某种黑色的深渊吞没,这个时候别人如果跟他说些什么,他大概率是什么也听不到的,他这特点挺让别人恼火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但这么多年了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动力去改正。
不知不觉间,已入夜了,队伍里的人们开始烤羊腿。他的思绪仍旧不受自己控制的漂泊在回忆的海洋里,他想起了很多事,但最后停留在了格桑卓玛最后跑开的情景,他看着那些烤地和用已经快要磨秃了的镐挖地窝子的人,想着卓玛听到他可能离开队伍时的表情——那近乎泛着泪光一闪一闪的眼睛,那被厚厚的裤子裹得圆滚滚的双腿,那因为气愤而跺着的小碎步……想到这里,他微微感觉到莫名其妙的舒适,但很快,他又想起了另一个女孩——阿弥蒂斯,数日前,那个少女曾哭红着眼圈,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到了村子尽头的驿道旁,他答应她如果翻过这座山,问到了“阿卡西”的位置,就马上回去接她。
“我究竟为什么要答应她?”他想到,“不!我怎么能这么想?她是那样可怜,那样无助……”他摇了摇头,“她们两个,都很好……不,我应该只钟情她一个,因为我答应过她,我会回去的,等我完成这件事——这件烦人的负担,我会回去娶你,请你等我……”
不知不觉中,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困意袭来,于是就倒在篝火旁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个女孩正望着远方的雪山,忧伤、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人归来的身影;在山的另一头,一个人手杵着拐杖,孤身走在雪山的深处,已经苍颜白发,接着,他倒在路上死掉了。
两个月后,队伍穿过了银霜遮盖的众山之主冈仁波齐(Kangrinboqê),抵达了当惹雍错(TangraYumco)湖。伊奥斯听说,他们已经到了那些僧侣会时常出没的地界。
队伍里又有人失明了。饭后,扎西自告奋勇(他表示自己对这附近的路比较熟),带着几个失明的患者去附近的村寨寻医,他极为自信地说太阳落山前就能回来,但过了整整一夜,扎西他们并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嘉措把仆从索南从甜美的睡梦中叫醒:“该走了!”他用脚尖踢着躺在地上的索南的腹怀。嘉措一向认为索南是一个‘懒汉’,倒不是因为他干活不卖力气,而是他总是那样的无精打采、贪睡,没人叫的话能睡到第二天中午去。
“他娘的。”索南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扭捏着屁股从地上坐起来,他看上去干瘦的要命,细胳膊细腿儿,用脚蹬踹着地面,刺溜一下就站了起来,揉揉眼睛,啐了口吐沫。
“说好的一早就走。”嘉措补充道。昨天晚上,队伍里的几个汉子在篝火旁做出决定,今天一早就要起来去找扎西他们。
说完,他又走到营地另一头,来到侧卧着的伊奥斯的跟前。他看见她妹妹早就醒了(她每天起的都很早,不是第一个也是第二个起),蹲在伊奥斯边上,她正聚精会神地瞧着这个男人睡相发愣,脸上带着傻笑。
“把他叫起来。”嘉措道。
“再让他睡会儿。”
“不行。”嘉措踢了踢伊奥斯的后脊梁。“起来,黄毛。”
“你们昨晚聊那么晚,再让他睡会儿!”
“昨晚说好了,他今天跟我们一起走。”嘉措看到伊奥斯身体动了,就转过身去走开,“有可能碰到和尚们。”他最后说。
伊奥斯揉了揉眼睛,看到卓玛正在看他:“你在看什么?”
“看你啊傻瓜!”
伊奥斯感觉窘得厉害,这已经是几个月以来第三次发现她在自己睡觉的时候盯着自己瞧了。他担心自己因劳累疏于清洁的面部、因恶劣的环境而变得粗糙的皮肤,因困倦和苦恼而肿胀的眼圈让自己看起来更老了;他本就因很少打理和修剪自己的胡须而显得苍老不少了(为的是让毛发遮住自己过于‘突兀’的面孔而融入周围的人,尽管实际让他感到与队伍中的人产生隔阂的原因不在于此,而是这么久他仍旧听不惯那些人讲自己方言时的‘大大咧咧’和嗓门),他担心变老和憔悴的面孔使自己丧失了在卓玛面前的吸引力,两个月以来,他曾控制不住自己地,数次幻想自已与她交媾的场景,虽然他知道这不可能,无论从道德还是条件上讲(因为自己已对另一个女人做出承诺,且他自己随时可能离开队伍去往他处——当找到那些僧人问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他还要原路返回,回到自己曾发誓要厮守终生的那个人那里去),但仅仅是保留这种可能性,都能使他产生莫名其妙的快乐,这是他自己片刻独享地奢侈品,但是他也尽量克制着这些想法的出现,他强迫自己用一系列沉重的思绪和回忆替代这个想法的出现,压制着这种向往。
“我起来了。”他低声道,“不用拉我,我自己能起来。”
女孩双手握住伊奥斯的胳膊,把他往起扽,她脸上洋溢着的又吃力又欢快的表情会让人误以为她是个喜欢干力气活的姑娘:“路上小心点,早去早回!早点回来,我做炖肉咱们晚饭吃!”
“好。”
“你怎么老是那么木讷,那么呆?哈哈,好了快去吧,那头驴子拉来给你们驮东西,喂!哥,别在路上东张西望的,早点回来,他们八成是迷路了肯定没发生什么事,扎西的命大得很,他真是讨厌,老是叫人替他操心,你们找到人就快点回来!喂!伊奥斯!回头看我啊,我在向你告别呢,再见!”
“再见。”
搜索小队出发了,山巅和峡谷险路重重,这个季节的冰已经化了,他们时不时都能看到失足坠入激流的骆驼和马的尸体,伊奥斯看到那些动物的遗骸不禁冷汗直流,残留的睡意荡然无存,因为他知道自己落脚的任何一个不小心,都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听着,你小子要是敢对我妹妹做什么,我会立刻把你杀死,从这儿推下去!”伊奥斯仿佛听到了嘉措的声音,也许……他瞅着嘉措那阴沉着的脸,曾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相信这声音确实是他从他口中冒出来的,“他说过这话,肯定说过。”他心想。
人在苦难与惶恐的压力中,时间总是不知不觉地流逝。几个小时后,一行人抵达了最近的村落,由于他们行进的速度比较快,有那么几次,伊奥斯感觉到他们几个人是在那些岩石上飞翔,因为一直要踏在不平的地面上,伊奥斯的腿脚酸的厉害。当村子那些方方正正的白房子突然从那些山石中冒出来的时候,他吃了一惊,仿佛自己出现是像在做梦一般,眼前的场景毫无逻辑的衔接和出现。
村口的几个少年晃晃悠悠,痞里痞气,他们穿着棉布和白茧绸,左襟大,右襟小,外面套着圆领宽袖长袍,他们有说有笑,由于这些男孩沉重的口音,伊奥斯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他们那邪魅的脸色和下流的比划可以看出,他们正在讲粗俗的笑话;看到有外人来了,那些少年的脸瞬间变成严肃的表情,向他们行礼问好;嘉措走过去和他们小声交谈了几句,那些孩子就一溜烟地跑回村里去了。
“他们说他在村里。”
没过多久,扎西就走了出来,脚步落拓不羁,神态轻松,甚至有几分嬉皮笑脸。
“你这货!在这里做什么呢?!”嘉措面露怒色,大声吼道。
“等会儿!先别着急怪我,特殊情况!昨天我们到这儿,村里医生正好不在,你们猜怎么着,医生是去邻村请高人了,今天回来。伊斯(仍然叫错他的名字),你也来了,正好!估计这次你要见到你那些朝思暮想的‘老情人’了。索南!别用那张臭脸瞅我,我们在这儿等了一宿,不是在这儿图自己舒服呢!”
“我看那边站着有不少人呢。”伊奥斯问。
“对,那边儿乌泱乌泱的,吵得要死,两天了……不过,这就是我说的特殊情况,村里有户大人家出事了……”
“是什么事?”
“一个老太太,突然病了,快死了,据说人缘好,村里人都过来看她。”
“医生怎么说?”
“村里的医生看不了,听说那家伙本来就是二把刀,说这是‘中邪了’,干他娘的,在逗乐呢?我看这就是中毒了,而且是没救的毒!肯定是误食了黄盖鹅膏菇,我见过这样的……后来村里人听说‘那些师傅’正在附近的村子里边,她家里人就陪着医生去请人了。”扎西耸耸肩,眼睛瞪得滴溜圆,眉毛也歪七扭八地乱跳,“不过都是瞎折腾,肯定是没救喽!”
“我们也过去看看。”
嘉措和扎西一行,向村子里聚集着人群的那户房子走去,他们进到病者的家里,有不少人围在那个平躺的老妇人的周围,她面色发白,时不时的口吐白沫。
“她肯定活不成了。”索南小声地跟其他几个人说。
他没有猜错,很快,众人就见证了那个时刻。那位老妇人的脸从白色开始转为青紫,张着嘴大口喘着,时不时的咳出黑红色的液体,她的眼睛凝视着正上方,最后一口气吸到一半就停了,这时后面的人群开始出现哭声。老妇人已经死了。晌午,太阳开始升到半空中,挂在高高的地方。众人吃完午饭回到屋子这边,那老妇人的尸体一动未动,依旧摆在那里,甚至没有人靠前。这时,外面传来嘈杂的议论声。
“医生来了!”外面一个族里的青年冲进来。
众人的目光来到门口,一个披着松烟为底色,勾勒着红蓝浅色纹理的长袍的长者走了进来。
“阿达师傅,阿达师傅,请救救她吧……”人群里有人用哭腔喊着,“请救救我的阿嬷吧!”
那巫师的表情凝重,穿过人群。
“什么时候中毒的?”他问。
“昨晚。”死者的儿子立即回答。
巫师走到床前,打量着死者的全身。他吩咐众人退后一些,并叫死者的几个孩子把老人床下的杂物搬走;接着,他把死者的衣服全部脱去。人们知道,他要开始做法了。这时候周围没有了哭声、喧闹声,空气中只有凝重地等待和人们专注的目光。巫师开始绕着床行走了数十圈,眼睛一直盯着死者身体的各个部位。不久后,他停下来,低下头,开始低声诵念一长串咒语。那声音低沉且混沌,并且速度十分得快,伊奥斯并不能听得十分清楚。他只能勉强地听清前几句:“乌摩钵底(Umapati),请借我你的权柄……啊噶阿昧都智嘶呐帛息息玛玛嗦哈(AH-KARA-MEDU-TRI-SUNAG-POZHI-ZHIMAL-MALSOHA),啊噶阿昧都智嘶呐帛息息玛玛嗦哈……”
突然间,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老妇人的尸体开始发出奇怪地抽搐,下巴不停的闭合,脸上的青紫色和身体上的黑斑开始快速消失,这过程持续了一会,甚至几个站在一旁的孩子都给吓哭了,接着,老人猛地干呕起来,直到最后,她扭捏地半坐起来,然后把那一朵黄盖鹅膏完整的吐了出来。那些亲属们迅速上前把她扶起来坐好。老人的儿子和儿媳妇一边端水给她,一边不停地答谢着那个穿着长袍的老僧人。在场的人都发出惊呼的声音。
只有嘉措和扎西几个人,他们谈笑着挥了挥手走出房门,很显然是已经见怪不怪了。
至于伊奥斯,从那老妇人坐起来开始,他的眼睛就再没有离开过她和她的床榻,他的内心十分惊愕,暗自惊叹道:“这……这……这是,复活。”
在众人答谢和散开后,老僧人阿达·丹增(AdaraTenzin)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扎西赶忙迎过去:“上师,这边还有几个病人。”
“好的。请带路。”
老僧人帮两个失明的人上好了药,并用干净的纱布覆盖了眼睛。他们又在村子里待了一些时间,快到傍晚,阿达大师忙完了村子里其他几个病人的治疗,向村口走来。他的老朋友嘉措迎上去寒暄,几个人开始攀谈起来,“我们的大部队离这里不远,还有几个病人,如果你方便的话,同我们一起去吧?”领队嘉措问道。
“当然。治病救人,是我们的使命……”
这时,扎西拍了拍伊奥斯的肩膀,跟他说:“就是他们,你倒是问啊!”
没等伊奥斯开口,扎西就向两位僧侣介绍起伊奥斯来:“上师,对,您瞅这边,这个黄头发的小伙子,他是从很远的西域过来,他进大山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你们,为了向你们请教一个问题!”
“哦?是什么问题?”老僧人眨了眨眼,好奇地问。
“‘阿卡西’,这个地方您知道在哪里吗?”伊奥斯问。
阿达与他的同伴面面相觑,然后摇了摇头。伊奥斯没有表露出此刻在他心中巨大的失落感,他微微点了点头。
“好吧,你们之后再聊,时间不早了,我们先上路吧……”嘉措提醒着大家。
于是,医者阿达·丹增和另外一个小僧人拉莫(Lhamo),加入了伊奥斯一行返程的队伍。在路上,伊奥斯继续追问关于阿卡西和图书馆的问题,可惜,他们再次表示什么也不知道。
“也许更高阶、更年长的老师听说过。”阿达·丹增说,“那样的话,你就必须同我们一起回年曲麦的修道院了。”
“更高阶,你们……真的太伟大了。”
“哪里,举手之劳而已。”
伊奥斯仍然在用小心、敬重的语气说着:“上师。我今天,看见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到现在,我都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的,这是奇迹。对我们来说,这也是奇迹。”小僧人拉莫说。
伊奥斯点了点头:“是的,是奇迹。你们是真正会魔法的巫师吗?”
老僧人笑了笑:“不。我们只是借用她的力量。”
“她?”
“是的,雪山女神。”
“真的……真的有神存在吗?”伊奥斯叹息了一下,“如果……如果我母亲死的时候,有哪位神能在她的身边,能将她复活……那该有多好啊……”
“多久前的事?”阿达问道。
“十几年前了。”
“啊,那我师父也救不了她。”小僧人拉莫说,“时间太长了。”
“为什么?”伊奥斯问。
“我最多只能救三日之内死亡的人。”老僧人回答,“这是雪山女神乌摩钵底与我们定立的契约,如果我们这些使者,私自违反了契约中的规定,那么使用咒术的人会她被定罪。因为,我们借用她的力量,谋了私利。所行的所有善行会被会定为恶,然后被撤销和逆转……”
“救死去三日以上的人,就是恶吗?我不理解……”伊奥斯说着。
此时,几个人已经来到营地的边缘,眼前的一切再次让他们挫败。他们看到,营地里放养的马死了几匹,牦牛全跑没了,羊丢了一半,四周散落着血淋淋,人的肢体——这是雪山灰狼袭击了营地,啃食着不幸的人的残肢,而剩下的人跑到高地去了。
“卓玛!”嘉措大喊着,众人看到野狼叼着他妹妹的半个身子,跑向一边。
狼群还在疯狂地进食。
“上师,快救救她,快救救他们啊!他们是死在一日之内的!”
伊奥斯看到两个僧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并没有反应。
“快啊!你们还在等什么呢?!”
“不,我们不能。”阿达老者对伊奥斯说,“一种生命被另一种生命用作食物,这种,我们不能救……”
“这毫无道理!”
狼群看到了他们。
“快!他们要过来了!”伊奥斯惊恐地喊道,同时抽出了箭向狼群射去。
一只狼中了箭倒在地上,死了。其他的狼见状仓皇而逃,扎西和其他几个人跑上前去查看队伍伤亡的情况。那些人类的尸体中,有不少是伊奥斯在这趟旅途中认识的好友。
“为什么不救他们?!”伊奥斯看到队友死去的惨状,带着怒气回头看向阿达·丹增大师,向老僧人质问道。但他看到阿达老者此刻并未理他,而是紧闭着眼睛,默念着什么。
突然,刚刚倒地身亡的那只狼猛地站了起来,而那把射中它的箭从狼的体内飞快地窜了出来,朝向伊奥斯的方向袭来。还没来得及转身躲闪,箭就已经来到伊奥斯的跟前。此时,他看见的是箭羽正对着他的胸口,停在了半空中,掉落在地上。
那只被复活的狼也逃走了。群山宛如大海起伏的波浪,野驴与羚羊在黄昏的夕阳下奔跑着,周围的一切荒凉而静谧。重整的队伍决定明天朝着南方最近的镇子昂仁金错前进,僧人阿达和拉莫医治着伤员和病患,那些被野狼咬烂的衣服,就用野牦牛毛捻出毛线,用牛羊角制成的骨针进行修补。其余的人把死掉的动物剥下兽皮,稍微剪裁做成御寒的皮筒子。而死掉的人则放在高地上,切成碎块,用石头将骨头捣碎,点起火堆和桑烟,吸引着秃鹰前来啄食。傍晚,众人围坐在篝火旁取暖,有人唱起了雪山上的挽歌。除了嘉措的抽泣和嘀咕声以外,其余的人一言不发,伊奥斯·卡夫索目视着火焰,陷入回忆。
过了一会,伊奥斯从飘扬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因为老僧阿达打破了沉寂。
“所有的生命都有灵魂,我们这些雪山上的人,管这些‘灵魂’叫笨……”他说道,“我们这些雪山上的人相信,一种生命的肉体,被另一种生命吃掉,这是一种转化,而不是死亡……所以,我不能救这些被吃掉的人……”
老者停顿片刻,望向伊奥斯,他看到青年仍然目视着火焰,没有理睬,于是他继续讲述:“所有的生命,生生不息地流转在这样的转化过程之中,它们的肉体死了,而‘笨’却能永远活在其中……所以,这种情况我们不能干预,女神也禁止我们干预……”
“她是谁呢?”伊奥斯开口了,“什么样的女神,会这样的残忍……一个宁愿去救活野兽,也不愿救被野兽啃噬的死者的女神……”
“不能对我们的女神不敬!”年轻的僧侣喊叫着回应,企图站起身来示意。
老和尚制止了他同伴的鲁莽,并向伊奥斯道了歉,然后,他接着说:“她是山神希马瓦特的女儿,河神殑伽(Padma)的姐姐——乌摩钵底,是现在我们整座雪山唯一的庇护者。数千年来,她救助了无数伤残和死去的人,对于什么样的情况,使用什么样的力量,她是有自己的原则的,我们这些借她力量的人,不做揣测也不试图去理解……”
“雪山女神……”伊奥斯默念着,他的声音十分平静,“那么,请告诉我,你为什么可以去救起那只狼?”
“因为你对那只狼的杀戮,不是为进食而起的,这样的行为被女神,定为恶……对于恶行,我们见到了,就必须逆转。”
伊奥斯苦笑着摇摇头。众人再次陷入沉默,篝火之中,火焰跳动,映照在每一个的脸庞。歌谣的声音再次响起,扎西拍了拍伊奥斯的肩膀:“众生皆有一死,昨天那个被救下的老太,即使她逃过了这一次毒蘑菇,也逃不过接下来的时间和岁月,衰老、疾病和死亡还是会接踵而至……”
“是的。”阿达补充到,“旅者……你可否知道在雪山的南边,是富饶的森林和平原,数万年前那里居住着众神,众神与凡人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亲密无间;诸神用自己的力量,帮助着世间的一切,救助苦难、建设家园;恶魔之军无数次的来犯,神灵们与人类一起并肩作战,一度缔造了繁荣、美丽与富饶的国度。
“但是……死亡最终还是会到来,像一把巨大的镰刀,收割着一切,吞没着一切;死亡……并不仅仅吞没着每个个体的生命,也吞没着整体的生命……那些国度因诸多原因相继覆灭,因为贪婪的扩张、战争,无序的管理、瘟疫、饥荒……
“久而久之,南方的众神们渐渐放弃了,因为无论他们把什么巨大的、神奇的力量借给人们,无论他们做出什么样的干预、努力……他们也无法改变人类的本性,那些力量被用在错的地方,助长了邪恶与魔鬼的气焰,毁灭最终还是会降临于世……最终,他们隐匿了自己的行踪,任由地上的一切自生自灭,朝向无尽的深渊和黑暗堕落。但是,在他们之中,有一位女神,她不愿意放弃救助生命……她就是慈悲的乌摩钵底,我们雪山的女神,数千年来,在这片高原之上,唯有她还在怜悯着众生,对众生施以救助……
“她跋山涉水,独自前往吉罗娑山(KailasaParvata),拜访在那里隐居修行的湿婆,恳求他借给自己修改和逆转时间的权柄;她向湿婆承诺,自己会谨慎使用这些力量,她要做最后的一次尝试;湿婆同意了,接着,她就走遍这在整个世界之巅的每个村落、每户人家,寻找着本性善良的娃娃,把这权柄一一分发下去,让他们同她一起,救助这世上的悲惨……”
讲到这里,伊奥斯终于抬起头来,望着老者的眼睛。
“是的,我们就是那些孩子,一代又一代,她与这些愿意奉献自己一生的行善之人定立契约,限制我们权柄和力量使用的范围;她把我们这些被她选中的人——堪布,引导聚集在年曲麦,在那里修建了一座圣所,那圣所包含了学校、讲经院和关于‘力量’与‘权柄’知识的藏经阁,她还为那些无家可归者们、受疾病之苦的人所盖的庇护所。”
“藏经阁,也就是图书馆吗?”
“是的。”
伊奥斯猛地站了起来,他向老僧人鞠了一躬:“恳请您,一定要带我去到您的修道院!我要到那里去参观女神乌摩钵底的图书馆,并向女神乌摩钵底亲自请教……”
老僧人也站了起来,他请伊奥斯先坐下,然后叹了一口气:“女神她已经很久没有以实体的形象露面了,你想要见她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困难?为什么?”伊奥斯不解道,“你不是说她就在那座圣所里?”
“不,她很早就不在那儿了,那里由我们这些僧侣照看。”
“那么,藏经阁我至少可以进去吧?”
老者摇摇头,说:“除非,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成为一位堪布。”
“好!我愿意加入,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只要能找到我想找的东西,我什么都愿意做!”
阿达听后点点头,但是语气依旧十分低沉:“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你想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是要被女神确认,通过试炼,才能真正被她选中……”
“试炼?什么试炼?好!我参加,但如何才能被她选中呢?”伊奥斯问。
阿达抬头看了看天空,向上指了指:“女神她,其实一直在天上观察着我们,她观察这高原上,每一个孩童幼年时的行为。比如,有人从垂髫之年,就显示出对鼠兔、旱獭或者雪鸡等怜悯爱惜之心,救助这些小动物,那么这样的孩童的身上就会被印上符文标记,当他长大成人以后,就获得了到煨桑之火前,接受最后考验的权利……当然,这是自愿的……”
“什么样的考验?”
“受试者如果自愿接受考验,他就会走上火台,女神乌摩钵底,会以某种方式在火中显灵,她会在那里观察受试者的眼睛,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他的未来。
“通常,我们这些参加仪式的人,也会从火中看到异象。火焰会改变形状,展示出受试者在获得‘力量’之后,在未来的所行所为,我们会看到他是否会按‘契约’中所立的规定,在这雪山上行法力和奇迹之事。
“如果受试者未来的种种行为,被女神定义为善,那么火焰会瞬间熄灭,化为一道闪光,进入受试者的身体。从此,受试者就成为了我们之中的意愿,获得了进入藏经阁继续学习圣知识的权限;在他们经过修行和毕业之后,就会逐渐获得女神所分发下来的权柄,正式成为一位堪布。
“每一位堪布,所拥有的力量并不相同,每个人都会根据自身的善根,被女神划分等级;成为我们以后,就要始终依着契约所规定的范围,在这世上行救助苦弱的善行,直至自己的死亡。从这世上第一位堪布,也就是最早与她立约的那个孩子——敦巴辛饶开始,世世代代的僧侣们都依着女神的教导,行有限的善,直至今日,无不如此。”
“那么,如果被定义为了‘恶’的人,会怎样?”
老者沉默了片刻,同时伸出双手,凑近火焰取暖:“若火中预言,此人未来所行的事为恶,则那大火会越烧越旺,最终吞噬受试炼者的身体……此过程,我们不得妨碍和救助……”
伊奥斯低下了头,喃喃低语:“太可怕了……”
“所以,为了尽量避免出现这样的结果,我们圣所里的大堪布们,会在自己庇护所里的孤儿之中,那些受了印记的孩子里,先做一轮筛选。并不怎么接受,让一个陌生人,前去接受试炼……”
残月和星空俯视着大地,伊奥斯陷入了沉思:这起死回生的权柄、这珍藏着神圣知识的藏经馆和这些行走山巅救助苦难的虔诚而伟大的生命,莫非这就是母亲所暗示的旅途的终点:莫非这圣所中的藏经阁,就是那座名为阿卡西的图书馆?他并不能知道,但他现在也别无选择了。他为寻找这座图书馆,已经付出的太多太多……他已经不可能中途放弃了。无论如何,这一次,可能是他最接近答案的一次。
“我要去。”伊奥斯说,“我要参加那个试炼。”
次日,伊奥斯同扎西和嘉措一行人告别。
“保重,沙漠里的男孩。”他们这样称呼他。
“保重。”
随后,伊奥斯随两位僧人踏上前往年曲麦镇的归途。一路上,他又目睹了这位僧人所行的诸多奇迹,更加坚定了他对接受参加试炼的决心。数十日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一同上山去了曼日寺(Menri)。那是一座整体为白色,依山而建的宏伟建筑群,错落地布置与山丘浑然一体,在上山阶道的外侧筑有护墙,突出了层层横向阶梯形的线条,分为上、中、下三阁和一个边侧阁。上阁为主阁,有着由石块砌起来的高墙,主要的大堪布们聚集在那里议事和修行,中阁为藏经阁,下阁和侧阁就是庇护所和医院。
山顶,就是那接受试炼的煨桑火台。在上山的路上,伊奥斯时不时见到寺庙收养的那些儿童,正在奔跑玩耍,还有那些披着长袍并排行走的僧侣。当天,阿达长者就安排了伊奥斯与大堪布们的见面。阿达带着伊奥斯进入了曼日寺的主殿,向那些高阶的大堪布们介绍着他的情况。但是,无论是这里最博学的,还是最年长的,仍然没有人听说过‘阿卡西’这个名字。接着,他们开始谈试炼的事。如伊奥斯与阿达所预期的那样,整个殿内吵作一团,毫无疑问,这是几十年来,出现在这座寺院里,最有争议的议题。最后,他们得出结论,根据女神契约中的条目,这世上任何人都有接受试炼的权利,并不仅限于被女神标记过的;所以,他们开始了对伊奥斯最后的盘问。
“你为什么想要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寺院大主持——堪布·千波(Chenpo)问道。
“为救我母亲的生命。”伊奥斯毫不犹豫地回答。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堪布·千波摇摇头:“为一己私利而寻求权柄的力量,是罪恶的。”
伊奥斯慌乱了,他本以为这个回答十分稳妥:“拯救……拯救一个人的生命……难道也是罪恶的吗?”
堪布·千波捋了捋胡子,拧住眉头,并与周围几个人小声交流了一番。最后,他开口说:“你是否知道,我们的权柄在于将时间逆转,你是否想象得到,若使你那位已经逝世十余载的母亲重新活过来,必然杀死无数其他的生命。”
“为什么?!怎么会呢?”
“因为你母亲的身体,在她死后已经消散,分解……成为组成这世上诸多事物、诸多其他生命身体的一部分,若我们使时间退转,让这十多年前曾聚合在一起,如今已经分散在大地各处的诸多事物,重新聚合回来,组成你母亲的身体;那我们就必杀分解死成千上万生命的身体!
“如果女神把她的力量借给你,你就会以此杀死无数的生命!所以,外来人。对不起,你没有到煨桑台接受试炼的权利,请离开吧。”
老人给出了解释,他的解释让伊奥斯无比震惊,同时,哑口无言。此刻,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也并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老堪布们挥手示意散会。伊奥斯才扑通跪了下来,淌着眼泪,惊恐的央求着。
“求求您!求求您!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和我的父亲行走了千万庹的路途,用了十几年寻找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这里!上师!求求您!求求您!这我的母亲死前唯一的遗愿……啊,求求你了!也许,我说错了什么,也许我表达的并不清楚!我并不是要那逆转时间的权柄,我并不是要通过这样的魔法让我母亲复活!我只是想进到你们的图书馆里!到里面去找……找那些我想要的东西,当我找到了,我马上就走!我会马上就走!”
“请离开吧。”老人没有任何的表情,然后转头就离开了。
阿达走过来,把伊奥斯扶起身来,说道:“请你谅解,我们不可能让你冒这个险……”
伊奥斯陷入迷茫的低沉,老者带着他一起穿过寺庙的走廊,下到最外面的门前,在此过程中,伊奥斯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他看向地面,低垂眼帘。
“我送你下山吧。”
伊奥斯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似的,没有作答。
“伊奥斯?伊奥斯……”
“哦……哦……谢谢,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
阿达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然后就回去了。伊奥斯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寺院的门前,这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了雪。半晌后,他才一点一点向前挪了几步,但很快又转过身来,扑通跪了下来。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压了下来,不一会儿,积雪逾尺,已经盖住了伊奥斯·卡夫索的膝盖和小腿,眉毛和胡须也被染成白色;当毛茸雪毯铺满了山岗上层层的楼宇以后,路过的人们以为有人在那儿堆起了一个雪人。夜晚的寒风更加凛冽了,所有的人都回到屋里躲避。大雪整整下了三天。
三天后,当阳光从迷雾中拨开缝隙,乌云散去,金色的光芒融化了冰雪,人们才看到一个死者,跪在门前。堪布·千波看见聚集在门口的人们,便从上阁下来,来到门前。
“发生什么事了?”
“是那个人,他还没走……”
千波看到那双仍然睁着、带着坚毅的目光,便对这位死去的青年,心生了敬畏之情。寺庙中其他的堪布们也聚集过来,他们纷纷轻声说道:“好吧,我们就给他一次机会……”
时间逆转的法术就这样在伊奥斯的身上被行使,他死于三天之内,且仍未被任何动物进食。当日下午,众人来到山顶的煨桑台,萨满巫师点燃了火,开始了他的仪式。在随风飘荡的五色风马旗的包裹中,浓烟开始升起,萨满巫师向火中扔了几个由奶油混和青稞面粉揉成的,如黏土般质地且形状各异的面团,开始念起咒语围着篝火逆时针的转起圈来。大堪布们凝视着篝火,等待着异象的出现。
伊奥斯·卡夫索,坚定地站在火焰的正前方。巫师念诵着咒语:“吽嘛吱木嘢萨来笃(OmMaTriMuYeSaLeDu),吽嘛吱咪嘢萨来笃……啊,雪山的女神乌摩钵底,请您屈尊下来,帮助我们分辨这个男人的善恶,请您告诉愚痴的我们,他可否有资格分得您的权柄……”突然间,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挂了起来,大火的形状开始狂舞起来,越发的飘忽不定。
“是她……她来了……”阿达和其他人低语道,同时低下头,双手做出崇敬的手势。
伊奥斯望向火焰的中心,企图一窥女神的容颜,可是他什么也没看到。他知到,在异象之后,如果火焰熄灭,他则获得新生,如果火焰逐渐变大而最终吞噬他,这一次他将永远的死去。此刻,他的内心中并没有畏惧,只是有着些许的悲伤。因为此刻,他又想到了阿弥蒂斯,他仿佛看到了她那双纯洁的大眼睛,望着雪山的方向,祈祷着他的归来。他低下头,默默的等待着。火中的异象迟迟没有出现,每个人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的边上。突然间,风完全停止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火焰既没有被熄灭,也没有继续增长,只是静静地维持原状……最终,大火里什么异象也没出现。萨满巫师向后退了几步,也停止了咒语,惊恐地凝视着篝火。这时刻维持了很久,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等待着他对这从未出现的状况给出答复,这一刻如死一样的沉寂。
“她走了。”巫师打破了寂静,他转过头来,望向所有人的方向,继续说:“女神离开了,她只留下一句话给我。”
他瞪大双眼,紧紧注视着这个站在火前的陌生人:“她说:‘他,没有未来。’”
“没有未来?!什么意思?!”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惊讶和不解中面面相觑,他们从没见到过这样的情况,开始了低声嘈杂的交谈。堪布·千波,这位鹤骨霜髯的老人,则是他们之中唯一镇定的一个,他捋了捋胡须,泰然地对众人说道:“这没什么……很显然,他没有通过试炼。”所有人停止了交谈,视线回到了他们的长老身上。
“没通过试炼?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必须……”人群中有人问道。
“我们必须杀了他?哈哈,不不不!我们不能替代女神做出任何的决策……”长老立刻笑着挥手道。千波老者走到伊奥斯·卡夫索的面前,凝视着这位年轻人坚毅而从容的目光,他继续说道:“你们没有看到吗?虽然,这个人没有通过女神的试炼,但女神也没有对他采取任何的行为……毫无疑问,这意味着乌摩钵底也没有否定他。”
“那么,他究竟是属于善,还是属于恶的呢?”阿达向千波老者问道。
堪布·千波叹了一口气,向众人,也向伊奥斯说道:“我们听惯了人们赞誉我们是这雪山上的智者,但请别忘了,在女神面前,我们同那些愚痴的孩童没有区别……我们所有的知识、藏经阁里古卷,还有一切一切的准则……全部都是来自于女神乌摩钵底的教导。我们所有的行为,何为善,何为恶,并不是由我们自己去定夺的。我们仰仗和遵循着女神的指导,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诸位,如果今天,女神她都无法判定这个年轻人是属于善还是属于恶,那我们这些孩童,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呢?”
因为语速很快,伊奥斯并没有十分理解这些雪山智者们的谈话,他只是垂下眼帘,长舒了一口气……他心想:“啊,阿弥蒂斯……你能相信吗,我还活着……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但我竟然活了下来……我怎么那么傻,为了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被活活冻死;又冒着被烧死的风险,站上试炼台……啊,好在,现在我还活着,我很高兴,这让我看清了,这一切都没有意义的……事实证明,这世界上没人懂那‘阿卡西’的含义,我父亲、微精灵们,他们怕也都是搞错了;甚至也许,我母亲生前特别强调我父亲和我记住的那首诗,本身就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好了,我不想再想这些事了……阿弥蒂斯,我要回来了……我要回来找你了……”
众人回到议事厅,然后散了场。伊奥斯向堪布·千波和阿达上师鞠躬行礼:“谢谢你们的照顾,虽然走了这样远的路,经历了这么多事,最终一无所获;但我至少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生命的可贵,我会好好活下去,珍惜这第二次生的机会……回到珍重的人身边,好好过完这一生……”
堪布·千波点点头,问道:“你要向北走,回到你来的地方去是吗?”
“是的,回到雪山北麓、沙漠的南端,那里有座小村……我将回去那里,那里有一位女孩正在等我。”
“你要放弃去寻找那个叫‘阿卡西’的地方了吗,那个你找了十几年的地方?”
“如果我真能找到那个地方……在未来的某一天,那么女神就不会说我‘没有未来’了。如果我真能复活我的母亲,这样大的事,至少她会给出我是善是恶的评价……她既然说我‘没有未来’,那就意味着,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我只是渡过了平凡的一生。”说到这里,伊奥斯露出轻松的笑容,好像解开了长久以来的心结,“这也正是我想要过的一生,和我即将去践行的一生!”
“年轻人,你可能误解了女神的意思……”老者停顿了一下,“她的话,并不是在说你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而是说她‘无法阅读你的未来’,或者可以理解为,她‘没有阅读你未来的权限’。”
听到这句话,伊奥斯再次怔住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事事关重大。年轻人,我已经活了九十多年了,这件事是我头回遇到……我认为,现在还不是你该放弃的时候。”
堪布·千波老人转身在书写台用萨奎特语(即梵语)写了一封信,用细麻绳系好交给伊奥斯。
“这是?”
“这是一封介绍信,我把你的情况都写在了上面。从这里向南走,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出了这座雪山。雪山南麓的平原,就是上古众神居住过的地方,那边有着众多的圣人,他们的人数车载斗量,其中就包括我的朋友,我青年时的好友——禅怛罗乞答(Santaraksita)。年轻的时候,我们都选择了自己所认为的‘义’,他的‘义’是追求宇宙无上的知识,并选择留在了南方,跟随着当地的大师,学习瑜伽与冥想;而我则选择上了雪山,治病救人。”
伊奥斯接过信,却仍在犹豫。
“相信我,年轻人,南方的圣人们,有着更为精深玄妙的圣知识。他们平易近人,不像我们这些住在希马瓦特的老头子们,即无知又顽固,还有着太多的条条框框。”
“我不知道……我……”
“你现在往北走,还要几个月才能走出雪山,但是你向南,从年曲麦到聂拉木(Nyalam)去,穿过塔觉嘎布(Khasa)的山口,很快就能到达摩揭陀的罗阅揭黎酰(Rajagaha)。”
“您真的觉得,我该继续下去吗?”
“是的。”老者回答,“起初,我以为你同那些想要获得这权柄法术,以谋私利的人一样,随便编纂了一个理由,想试一试女神的试炼,只是为了豪赌一把;但当我拒绝了你以后,你展现出了你为了某种舍生取义的精神,虽然你追求的这种‘义’不是我们雪山女神规定范围内的‘义’,但我也相信那一定也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义’的精神。我的直觉告诉我,我朋友禅怛罗乞答一定能够回答你的疑问。我不能替你做出决定,但我还是建议你,能够到南方去……”
伊奥斯深深地鞠了一躬。堪布·千波与众人及阿达,站在长廊上行合十礼,向伊奥斯送别,目送他向山下走去。在山脚的分岔路口,伊奥斯停了下来。向北,他将永远放弃继续追寻母亲诗作中的秘密,向南,他将继续拉长回到阿弥蒂斯身边的时间。他的眼睛望向天边夕阳下月牙的轮廓,然后含着泪水,选择了向南的方向。
经文注解:
Achchan,地名,今天位于田地区YT县下辖的一个乡
KelsangDolma,藏族人名,意为“好运女神”
Sonam,藏族人名,意为“美德”
Avestan,是一种古老的印欧语言,属于伊朗语支的东伊朗语,亦是波斯古经《阿维斯陀》成书时所使用的语言
Tashi,藏族人名意为“吉祥”
TonpaShenrab,即敦巴辛饶·米沃,是统一XZ建立象雄王朝的首任君王(生活在前6世纪),也有观点认为只是象雄王朝的一任王子(生活在前4世纪),他同时是一位宗教改革者,将原始苯教(多苯时期)改良为雍仲苯教(恰苯时期)
Gyatso,意为“海洋”
Gyer,“苯”字在象雄语中为“gyer”,这个字在藏语中也通用,是一个象雄语和藏语共享的词语,其意思是“诵读”。苯教经文中有很多咒语需要反复诵读,故“苯”字有诵读之意
Shigatse,即日喀则(Xigaze),原称“年曲麦”或“年麦”(即年楚河下游的意思)
Kangrinboqê,即冈底斯山脉(Gangtise),位于中国XZ自治区的山脉,位于喜马拉雅山脉以北并与平行,在藏传佛教中,“冈底斯(山)”或“底斯”常特指冈底斯山脉第二高峰的冈仁波齐峰(梵文称Kailas/Kailash“凯拉什”)
TangraYumco,湖泊名,又名唐古拉雍木错,是一个咸水湖,是苯教徒心目中的神湖,湖东岸有苯教寺庙玉本寺和圣地穷宗山
Umapati,雪山神女,古名Umapati,字面意思是山的女儿,雪山神女为雪山神的女儿,妹妹是恒河女神,她的前世是湿婆的第一个妻子娑提,因其父反对其与湿婆结合而投火自焚,另一位大神毗湿奴为了劝阻悲伤的湿婆,将娑提的尸体切碎投向世界各地,后来转生为雪山神女
AH-KARA-MEDU-TRI-SUNAG-POZHI-ZHIMAL-MALSOHA,苯教咒语,
AdaraTenzin,藏族在称呼、书写普通人名是,常在人名的前面或后面附加一些尊称字眼,“阿达”(),意为“先生”,而丹增是藏语名字,又叫“单增”,丹的意思是“教法”,增为“固守”,合在一起意思就是“持法”
Lhamo,藏族人名,意为“公主”,另外指精通于白面具跳神和藏戏仪式
Padma,恒河女神,因为情节需要,这里使用孟加拉国语Padma一词或其他印度地方的小语种来代替Ganga(恒河)一词
KailasaParvata,意为“雪山珍宝”,即冈仁波齐峰,冈底斯山脉的第二高峰,海拔6,638米,印度教认为冈仁波齐是主神湿婆的居所
Menri,又称扎西梅日寺或曼日寺,位于日喀则地区NML县土布加乡境内,是苯教祖寺之一
Chenpo,“千波”(chenpo)即“大”,堪布千波又称为堪千,也译作堪钦;义为“大堪布”
OmMaTriMuYeSaLeDu,苯教咒语,
Santaraksita,这里借用了八世纪印度佛教僧侣,那烂陀学者,XZ佛教人士,将印度佛教传入XZ,建立了最初的藏传佛教僧团,是XZ前弘期最重要的奠基者之一寂护(Santaraksita)的另一译名
Nyalam,地名,意为“颈道”,位于日喀则西南部,喜马拉雅山脉北麓,南临尼泊尔
Khasa,即樟木镇,古称“塔觉嘎布”,藏语的意思是“邻近的口岸”,尼泊尔卡斯族人称之为‘卡萨’(Khasa)
Rajagaha,印度古城,摩竭陀语为Rajagaha,即王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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