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话音落下,小余和黑蛇寻声望去,这才看到前方的一张石桌之前,分明坐着一个贵气逼人的锦衣老者。满头银发之下,是一张肥硕的脸颊和冬瓜般的身躯,自然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同时也是黑蛇此次任务的雇主杜老爷。
听到杜老爷发话,最先动手的那两名彪形大汉立刻退了下去。而那名中年文士则是收起软鞭,毕恭毕敬地回到了这位杜老爷身旁。
杜老爷便向那中年文士询问道:“王统领,照你看来,这两位小兄弟的本事如何?”
听到这一问,被称作“王统领”的中年文士不禁抬眼望向这边的小余,迟疑着说道:“夜神殿千挑万选出来的教众,本事自然不差。至于这两位朋友……咳咳……自然也是货真价实。只是年轻人难免经验还有些不足,要是再过几年,恐怕我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他这番说辞无疑是在替自己找补,从而维护自己在这位杜老爷面前的高手身份。
那杜老爷显然不通武技,也没看出双方刚才这一番交手的门道。听到王统领这话,他便点头笑道:“好!能够得到王统领的赞赏,可见冬雪堂这次倒不是随随便便派了两个人来糊弄我。两位小兄弟一路奔波不易,赶紧过来喝上几杯!”
直到此刻,黑蛇才敢确认方才那一幕的确只是雇主想要试试他们两人的身手,这才放宽了心。
他急忙收起自己的双刀,招呼小余上前入座。待到杜老爷、王统领、黑蛇和小余四人都已在石桌前落座,立刻便有府中的下人流水般送来美酒佳肴。
席间杜老爷寒暄几句,又和黑蛇盘了盘道,随即说道:“我和两位小兄弟虽是初见,但是和贵教之间的买卖,却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们冬雪堂有一位刘副堂主,两年前的腊月大家还在一起喝过酒。还有你们冬雪堂的老大潘堂主,去年我六十大寿,他还亲自挑选了一份贺礼送来。”
顿了一顿,他不禁笑道:“所以你们这次替我办事,只要事情办得漂亮,我一定会在你们的潘堂主和刘副堂主面前举荐,让冬雪堂好生栽培提拔你们两个。”
听到这话,黑蛇可谓又惊又喜,急忙自饮一杯,向这位杜老爷连声道谢。
随后便他借着话头问道:“我来之前,只知道这一趟差事是要替杜老爷除掉仇人满门。敢问杜老爷,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听到这话,杜老爷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过了半晌,他才说道:“要说我这个所谓的仇人……哈哈哈哈……实话告诉你,在这凤鸣镇上,我杜某人要杀他全家,根本不费吹灰之力,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说罢,他转头望向一旁的王统领,又说道:“王统领的手段,你们方才也见识到了,甚至都用不着王统领亲自出手,单是我府中这数十名精通武技的护院,不出半个时辰,便足以灭他满门,杀他一个鸡犬不留了!”
王统领连连点头,当即接过话头,向黑蛇解释道:“想必你们也已知道,我家老爷做的是翡翠生意。然而在这凤鸣镇上,另外还有一个小户人家,也是做的翡翠生意,这些年一直在暗中与我家老爷作对,从中抢走了我们不少买卖。
若是我们亲自动手除去这个对头,的确易如反掌。只因大家本是同行,无论是上游东吁的卖家,还是下游中原的买家,大都与我们两家互有来往。要是被他们知道是我家老爷下手杀的人,终究有些不妥。所以不得已,只好花钱消灾,请你们夜神殿出手了。”
那黑蛇原本还有些担忧,害怕自己这位雇主要杀的仇人是什么厉害角色。听到这里,他便彻底放下了心,当即承诺道:“杜老爷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干干净净,包管不会有人怀疑到杜老爷头上!”
如此一来,宾主双方都是皆大欢喜,相继举杯畅饮。
其间王统领又详细说了要让黑蛇去杀的那户人家详情,乃是这凤鸣镇南面一户姓李的人家,由夫妻二人共同经营翡翠生意,两个儿子则是常年在东吁国内进货,只有一个小女子留在身边。除此之外,家里便只有几个家丁侍女,都是些不会武技的普通人,黑蛇全都一一记在心里。
待到酒至酣处,一名侍女上前添酒,黑蛇见她身材诱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杜老爷见状,当即吩咐那侍女道:“你坐下,陪这位小兄弟喝酒!”
那侍女自然不敢拂逆,只能依言坐下。黑蛇立刻双眼放光,却因身在雇主席间,难免有些拘谨,直看得杜老爷哈哈大笑,骂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好害臊的?”
说罢,他径直拉起黑蛇的手,将他的手从那侍女的领口衣襟处塞了进去,笑道:“小兄弟,在我这里,你随便玩!”
黑蛇急忙捏揉几把,还是不敢太过造次,又将手抽了出来。杜老爷又望向同桌的小余,见这少年一直不曾说话,只是自顾自地低头吃菜,便问道:“这位小兄弟,我府上的这些酒菜,可还合你胃口?”
小余本就对这杜老爷的做派有些不满,再听说此番他请冬雪堂出手,竟是为了铲除生意上的竞争对手,还要杀人全家,更是心生反感。正好历经这一整日的奔波,他早已是腹中饥饿,于是全然没理会他们的谈话,只管埋头吃菜。
此时听到杜老爷的询问,小余便回答道:“菜挺好,至少比地界四堂平日里的伙食好多了。但酒却差了点。”
杜老爷不禁一愣,随即笑道:“原来这位小兄弟还懂品酒,看来杜某人若是不将府上珍藏的几坛好酒拿出来,倒是怠慢贵客了。”
谁知小余却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
说罢,他便将从胡老九那里学到的本事搬了出来,头也不抬地说道:“要说世间好酒,自然非中原莫属。其中最好的酒,便是江南绍兴冬酿的黄酒。据说中原人家生孩子的时候,总是会将一坛黄酒深埋地底,生的若是男孩,便等到他金榜题名时取出饮用,是为【状元红】;生的若是女孩,便等到她出嫁成亲时取出饮用,是为【女儿红】。
而在黄酒之下,则是中原的白酒,诸如关中的【汾清】、蜀地的【姚子雪曲】等等,都是上品。再次一些,关外烈酒也还凑和。除此之外,莫说是在这凤鸣镇上,即便是整个南疆地界之上,又哪有什么酒算得上是好酒?”
这话一出,显然是驳了主人家的面子,杜老爷的脸色也立刻一沉。
同桌的王统领鉴于小余方才从自己鞭下取走双刀之举,一直对这少年心存忌惮,眼见局面有些尴尬,生怕因此起了冲突,急忙出来打圆场,笑道:“老爷勿怪,我等习武之人,大都是直来直去,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平时倒也罢了,倘若放到生意场上,就难免显得不太会说话了。”
比起王统领对小余的心有余悸,黑蛇对于小余刚才替自己夺回双刀的举动,倒是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妥,还以为只是同伴的从旁相助罢了。
然而黑蛇今日一早亲眼目睹了夏风堂的正副两位堂主因为小余的事出面,深知这个夏风堂的少年必定来头不小,同样也怕双方起了争执,也开口说道:“杜老爷见谅,我这位兄弟是头一次出来办事,自然不太会说话。你别看他年纪不大,来头却是不小。至于此中详情,毕竟是我地界四堂关上门聊的私事,我就不便对外细说了。”
听到两人这番圆场,那杜老爷的神情才稍微缓和了些,兀自冷笑两声,随即说道:“罢了罢了,杜某人年纪大了,已经不胜酒力,陪不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后面的事便由府上的管家出面,替我好生招待这两位夜神殿的朋友。”
说罢,杜老爷便由王统领搀扶着离席而去,换成了之前带路的那个管家过来相陪。
待到酒足饭饱后,那管家声称要替黑蛇和小余安排住处,却领着他们一路出了杜老爷的府邸,然后绕过两条街道,进到了一处名为【艳香居】的楼阁之中。
小余在进门之前,便已觉得有点不对,待到进去一看,顿时满眼春光。望着满堂衣衫不整的女子和眼花耳热的男子,恍然中竟有一种重回那极乐神域的错觉。
显而易见,管家领他们前来的这【艳香居】,便是世人所谓的“青楼”,也便是俗称的“窑子”。
然而同行的黑蛇却立刻来了精神,而且还显得轻车熟路。眼见小余愣在当场,他便将小余硬生生拽了进来,笑道:“怎么,又不是没去过极乐神域,有什么好害臊的?兄弟你放心,跟着你蛇哥出来办差,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那管家也一改之前的满脸正经,捋着山羊胡子笑道:“有道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可别等到我这把年纪,才知人生苦短。往后几日两位兄弟便只管下榻于此,无论是看上了哪一位姑娘,又或者是哪几位姑娘,通通算在我家老爷账上便是!”
小余这才知道杜老爷要替他们安排的下榻之处,居然是在这青楼之中,顿时没了主意。手足无措间,黑蛇和管家已推着他入席就坐,立刻便有好几名浓妆艳抹的女子送来酒菜,偎依着在他们身旁坐下,搔首弄姿地斟酒陪笑。
正如黑蛇所言,有了极乐神域的经历,对于男女之事,小余早就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而且这种事情便像是会让人上瘾的毒药,一旦有了第一次,便会期待第二次、第三次,渐渐地就如洪水猛兽般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身在这烟花之地,面对这些风月女子,小余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妥,又或者说是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只是觥筹交错之间,加上身旁众女子或有意、或无意的肢体触碰,又令他有些心神荡漾,甚至是有放肆一番的冲动。
幸好就在这时,同席的管家在众女子的恭维声中,又吹嘘起了杜老爷生意场上的种种威风。小余听在耳中,再想起被绑在府邸前院的那几名工匠,以及杜老爷雇佣夜神殿的人替他除掉商场上的竞争对手之举,愈发感到恶心,当即便起身离席,只说自己困了要先去睡觉。
谁知看到小余这一举动,席间的几名女子却立刻兴奋起来,争相要陪小余同去。那管家见状,忍不住叹道:“要说这艳香居里的常客,大都是像我这样的糟老头子。今夜难得来了这么一个英俊少年,倒是便宜了你们这些个婊子。”
说罢,他还嘱咐小余道:“小兄弟,完事了记得讨个红包,否则便吃亏大了。”
小余这才知道众人会错了意,急忙分辨道:“不是……我不需要。”
那黑蛇将心比心,认定世上男子哪有不好女色的道理,还以为小余只是瞧不上这些货色,便向那管家说道:“我倒是在这风月场里浪荡惯了,从不挑肥拣瘦,只要活好便行。但我的这位兄弟恐怕还是头一回来玩,难免有些洁身自好。劳烦老兄费点心思,替他安排一个干净的雏儿。”
管家顿时会意,起身笑道:“好好好,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便是!”
小余没听懂他们说的“雏儿”是什么意思,正待询问,管家却已挥手将那几名缠着小余的女子呵斥开去,随即冲他笑道:“听你的,这些货色通通都不要!”
说罢,管家便转身去往堂中,和一名管事的中年妇人交代几句。那妇人听到吩咐,急忙随管家过来,自称是此间的“老鸨”,由她来带小余回房歇息。
小余见那管家和黑蛇的神情古怪,总觉得其中藏有什么花样。但那老鸨却只是笑而不语,一个劲地招呼着小余跟她上楼。
要说即便是在荒郊野地里,小余也能躺下就睡,也不是非要在这青楼里住下不成。只是他此番毕竟是来协助黑蛇办差,眼下黑蛇和雇主的人都在此间,他自然也不好独自离开。只要青楼里的这些女子别来沾惹,在这里歇息一晚倒也无妨。
想到这里,小余便跟着老鸨上到二楼,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旁都是房间。那老鸨带他来到走廊尽头处的一个房间,随即推开房门,意味深长地笑道:“公子,这便是你今晚的房间了。”
小余唯恐有诈,先往屋子里看了看。只见房中已经提前点亮了油灯照明,桌上也已备好酒菜,但最为醒目的,则是一张罩着轻纱的雕花大床,少说能睡下四五个人,床上被褥枕头一应俱全,收拾得整整齐齐。除此之外,屋子里便再也没有旁人了。
小余这才放下心来,举步进到房中。待到那老鸨离开后,他急忙将里面的门栓挂上,然后才脱去身上的黑袍,准备上床歇息。
却不料他还没上床,突然听到床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小余一惊之下,脱口问道:”谁?”
话音落处,床后却不见应答。小余又等了半晌,只能小心翼翼绕到床后察看,才发现竟然有一名少女蜷缩在床后瑟瑟发抖,看年纪恐怕和自己差不多大。
尽管这少女的装扮和下面那些女子相似,都是浓妆艳抹,穿着艳丽的衣裙,但是却给人一种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服的感觉。
小余难免有些诧异,问道:“你是谁,躲在这里做什么?”
那少女似乎极是害怕,听到询问,这才敢抬头看了小余一眼。
然而就是这抬头一眼,她反倒不似之前那般害怕了,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我叫小丽……不不不……我现在应该是叫‘粉儿’。我……我是这里新来的姑娘,是屠妈妈让我等在这间屋子里,说今天晚上就要让我伺候客人……我因为害怕,所以才躲了起来……”
说到这里,她又偷偷看了小余一眼,低声说道:“公子既然来了,那么……那么公子自然就是……就是今晚我要伺候的客人了……也是我的第一个客人……”
小余愕然半晌,终于明白了黑蛇和管家所谓的“干净的雏儿”是什么意思。
当下他急忙说道:“我不用你伺候,你出去吧。”
谁知那自称“粉儿”少女却一个劲地摇头,说道:“我不能不出的!屠妈妈说了,今天晚上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客人要怎么对我,我……我都不能离开这间屋子,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里面……”
话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带了一丝哭腔,眼角也有泪水涌现。
小余忍不住问道:“既然你不愿意,那为什么要……要做这份差事?”
粉儿哽咽道:“前些日子我娘过世了,是这里的老板出钱将她葬了,所以我只能来这里做事还债……”
说罢,她急忙又补充说道:“其实我也不是不愿意,就像其他姐姐说的,在这里做事有吃有住,而且还有漂亮的衣服穿,总好过饿死在外面。我……我只是有点害怕,害怕今天晚上要伺候的客人,是她们说的那种……那种不好的客人……”
听到这里,小余不由地暗叹一声。因为眼前这个少女的话,竟让他莫名想起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阿玲。
有吃有住,能够活下去,这又何尝不是他们几个孤儿当年有且仅有的唯一心愿?要知道一个人在最根本的生存问题面前,又哪有什么是非对错之分?
只可惜小余正式加入夏风堂还不到一个月时间,至今还没领到过那所谓的月钱,就算有心帮助这个少女,也是囊中空空,无能为力。
于是他思索半晌,便去床上拿了一个枕头、一床被褥,兀自去墙角处铺好,然后向那粉儿说道:“我要歇息了,不用你伺候。你要留在这里也行,不管你睡床上还是睡床后,都随便你。”
说罢,小余再不理会对方,自行在墙角处躺下,收敛心神入睡。
原以为这一夜便会这样过去,然而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熟睡中的小余却突然察觉到一种异样。再仔细辨别,分明是有一个柔软光滑的身子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小余一惊之下,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急忙要从被窝里起身。
不料对方却紧紧抱住了他,用近乎哀求般的声音说道:“公子,今晚就让我伺候你吧……之前我最害怕的,就是今晚遇到的客人是那些恶心的老头子,直到刚才看见你的第一眼,我……我其实是挺开心的……今天晚上是我的第一次,就让我来伺候你……好不好……”
这显然是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无法拒绝的要求,而且也有着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无法拒绝的理由,更是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无法拒绝的情形。
小余显然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而且也已有过经历,早就不是那种一窍不通的小男孩。
但是就在他即将准备接受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想起了神寂山天界那常年不散的云雾。
而在云雾之中,勾勒出的是萍姑娘的容貌。
一时间,小余立刻清醒,径直从被窝里跳了出来。
“砰——”
直到窗户被推开,深夜街道上的凉风灌入,小余身上的燥热才缓缓平复下来。
而被窝里的少女并没有追赶纠缠,也没有再开口恳求。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若有若无的哭泣声。
小余在窗边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狠下心肠,纵身跳到窗外,然后翻身跃上了这座艳香居的屋顶,在那铺满青瓦的房顶上平躺下来,重新闭目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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