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前方薄雾之中,一个身穿白衣、瘦得如同枯枝柴火般的中年男子缓步而来,却是满脸伤病之色,一边走一边咳嗽,正是人界教坊里的那位白文远白教头。
眼见这个面带病容的白衣教众突然现身,少阳子目光微动,问道:“听阁下的意思,是想留下贫道了?”
白教头脚步不停,也不理会小余的招呼,只是一路踏向对面的少阳子,口中自顾自地说道:“久闻中原武学冠绝四海,天下无敌……咳咳,只恨白某生平未曾踏出南疆一步,可谓井蛙夏虫……无缘得见中原神功,一直深以为憾。”
少阳子不动神色,说道:“不敢。”
只听白教头继续说道:“在下曾听一位朋友提及,说中原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但若以武学轮之,当数武当为首……而在武当山上的一百零八观中,则是以【真武观】为尊……
据说真武观掌教少胤真人已近九旬高龄,早已不问世事多年。观中大小事务,皆是由灵风、灵月两位道长处置,并称为【风月二仙】,乃是中原武林顶尖的高人……敢问尊驾是灵风、灵月之中的哪一位仙长?”
少阳子拱手说道:“承蒙垂询,贫道少阳子,不过武当山间一闲云野鹤,在真武观中更是排不上名号。只是早年拜入真武观中,侥幸得到少胤师兄指点,忝为师兄座下不成器的小师弟。”
听到这话,白教头眼中精光一闪,释然道:“原来竟是中原武当派的掌门师弟,难怪仅凭一人一剑,竟能在长夜谷中、神寂山上如入无人之境……不想白某习武一生,今夜居然能向此等高人讨教,实乃生平幸事……”
说话之间,白教头脚下步伐不停,已一路来到少阳子身前。少阳子见对方这般架势,心知这一战已是避无可避,但还是开口劝道:“何必?”
白教头却只是说道:“务必……”
话音落处,只见他右手五指并拢,手掌犹如锋刃,抬手便是一掌斜劈少阳子的胸膛。
少阳子见他出手迅猛,不敢大意,宽大的道袍衣袖一拂,立刻便有一股无形罡气自袖间生出,要将对方攻来的这一记手刀荡开。
不料面对少阳子袖间猛烈的罡气,白教头攻出的手掌却丝毫不受阻碍,径直穿过对方无形罡气的阻拦,依然是劈向少阳子的胸膛。少阳子一愣之下,只能侧过身子,避开白教头这一击。
随后白教头手中招式不停,双掌同时化作手刀,相继劈向对方周身要害,尽管只是以掌为刀,取了刀法劈砍的路数,但其势之凶狠凌厉,犹胜利刃,直逼得少阳子接连躲避,转眼间便是十多招过去。
算来这还是小余第一次看见这位白教头正式出手,数招之后,他才终于理解白教头为何一直不肯将他真正的本事传授给自己,而是说自己所学与他并非一路。
因为按照南疆对于武技一道的定义,依次可以分为【炼招】、【炼气】、【炼意】和【炼神】四重境界。其中【炼招】便是修炼招式,也是绝大多数人界教众所能达至的上限;而【炼气】则是修炼内力,包括地界四堂的教众乃至天界长老,或许都将止步于此。毕竟再往上面的【炼神】境界,顾名思义,便是指修为通神,几乎已经脱离了凡人的桎梏,能达此境者,可谓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莫说是在南疆,恐怕就连中原境内也找不出几个。
至于【炼气】和【炼神】之间存在的【炼意】境界,却又是另辟蹊径的一路。据小余过往所知,乃是通过区别于内功的“意念”伤人。换句话说,便是在【炼招】之上、【炼神】之下,【炼意】和【炼气】其实两条并行的路径,同样是以招式为根基,也同样可以修炼至通神的境界,区别只在是修炼内功还是修炼意念。
至于为何要将【炼意】排在【炼气】之上,却是因为这两条路径的门槛存有极大的差异:
首先是【炼气】,若要修炼内功,即便是牛马猪羊这一类蠢物,日夜吸食天地之间的灵气,尚且能在体内结成内胆,又何况是一个灵智已开的人?所以只要不是白痴傻子,世人要想修炼内功,或多或少都能有所成就,到最后不过是修炼快慢、内功深浅的区别而已;
但是【炼意】却是有所不同,要想修炼意念,却非要拥有相应的天赋之人不可,也便是要能够感悟到自己意念之力的人,在经过苦练之后,才能通过驾驭自己的意念伤敌。就好比是地界四堂之中研习各种秘术的【秋月堂】,非有天赋之人不肯收纳,归根结底,其实勉强也能归类于【炼意】一路。
由于小余本就对【炼意】一窍不通,自然也不明白其中玄机。只是过去曾听邓坊主提及,说白教头走的是【炼意】之道,有一套举世无双的武技,好像是叫什么【血溅八荒】,多半便是白教头此刻以掌为刀,向少阳子接连发出的这一番攻势。
所以直到今夜看见白教头使出他这套【血溅八荒】与这个少阳子动手,小余在旁观战,心中思索印证,才算勉强摸到了一些【炼意】的玄机,也不知是对是错。
在小余看来,所谓的意念之力,倒有点像是将自身的想法付诸于实际,从而所思即所得,所念即所为。
若是举个夸张一些的例子来说,便是身在万丈悬崖之上,凡人纵身跃下,势必会粉身碎骨,但只要意念之力足够强大,偏要将这万丈悬崖看作一阶石梯,如此不但可以轻松跨下,而且还能完好无损。
又比如万斤巨石,并非人力所能举起,但只要意念够强,坚信自己能够将其举起,最后也能突破桎梏,果真将这块巨石举起。
而这当中所涉及到的力量源头,除了有通过意念激发出的自身潜能,便是以自身为中心,调动天地之间所存在的虚无缥缈的能量,其原理反倒又和【炼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正因如此,眼下白教头攻出的这一记又一记手刀,由于本就是以意念之力催动,与内功的深浅自然全无关系。只要他的意念足够强大,坚信自己这一招能够命中对方的身子,那么任凭少阳子用内力催生出的罡气有多厉害,在他眼里也能视若无睹,从而令自己的招式径直突破对方的真气,全然不受丝毫影响,逼得少阳子只能选择躲避。
而这也就意味着,此刻场中这两大高手之间的对决,白教头通过自身的意念之力,强行突破了少阳子的真气,又或者说是用他的意念抵消掉了对方的内功,以至两人的这一场对战,彻底沦为了招式之间的比拼,也便是回到了南疆武技所定义的最低级的【炼招】境界。
对此同样是在旁观战的于渔,自然也看出了其中端倪。眼见这个夜神殿的白衣高手竟有这等别开生面的功夫,她惊喜之余,急忙用心观摩,却是一点也不替少阳子担心,显然是对自己这位师父颇有信心。
似这般又是数招一过,白教头的这一套【血溅八荒】使到酣处,凌厉的手刀如影随形,终于让少阳子避无可避,只能使出【流云飞袖】的功夫,挥出自己道袍的大袖硬接白教头的手刀。
伴随着白教头的手掌碰上少阳子的衣袖,两人的招式首次正面碰撞,只听“嗤”的一声轻响,白教头那锋利如刃的掌缘,当场便将少阳子的大袖削去一片。
趁此机会,少阳子当即抽身退开,说道:“不想南疆境内,竟然还有阁下这般人物,贫道深感佩服,这一战自然算是阁下赢了。”
说罢,他又遥遥稽首行礼,说道:“贫道今夜前来,只为领教南疆夜神殿的武学,此外并无恶意。阁下修为之高,已不在贵教的天界长老之下,能够与阁下这等高人切磋,贫道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理,实是不虚此行。”
不料面对少阳子的这一番客套,白教头却缓缓摇头,略带喘息说道:“听说中原有一句话,叫‘朝闻道,夕可死矣’……咳咳……在下身为习武之人,能够与此中高人放手一战,虽死无憾……便如尊驾要想领教夜神殿的武技,在下同样也要想领教中原武学……但方才这一番交手,尊驾却还不曾出手……”
听到这话,少阳子的脸色顿时一暗。
依照他一贯的脾性,能够说出方才这一番话,主动罢手认输,已然是给足了对方面子,而且还是看在自己身在异域,不想太过招摇的份上,谁知对方却还要纠缠。他不禁叹道:“只可惜阁下伤病在身,若非如此,或许能与贫道一战。”
只见白教头面露苦笑,也叹道:“若非伤病在身,死到临头……咳咳……恐怕在下也难免贪生怕死,不敢放手一战了……”
就在此刻,只听四下夜色薄雾中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分明是夜神殿的教众见到烟花示警,纷纷四处盘查,怕是用不了多久,便要寻到此间。
而少阳子此番前来南疆,其身份毕竟是代表了整个中原道教来与大越一国商谈传道之事,今夜潜入夜神殿之举,乃是私底下见不得光的个人行径。他深知一旦被眼前这个白衣高手缠上,待到夜神殿的大批教众赶到,难免会惹来不少麻烦,当即便向白教头说道:“既是如此,那贫道便只好得罪了。”
说罢,少阳子反手握住背上那柄长剑,缓缓拔剑出鞘。
只见朦胧的夜色中,少阳子背上的这柄长剑,却并非是小余想象中的一柄宝剑,而是一柄伤痕累累的破剑。不但剑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缺口和划痕,就连剑尖都被削去了一小截,只剩下一个斜斜断口。
然而对面的白教头看到这柄破剑,却是心中一凛,心知这柄破剑必定是和主人一起身经百战的贴身兵刃,剑身上的每一处创伤,不但意味着一场惊天动地的激战,同样也彰显着这位中原武当派掌门师弟过往的荣耀,不禁脱口赞道:“好剑……”
少阳子正色说道:“此番前来南疆,能让贫道破例出剑的,阁下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说罢,两人便不在言语,默默相对而立。
在旁观战的小余和于渔见状,心知这两大高手即将施展各自的绝学,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小余却始终有些担心,要知道白教头的实力虽然不俗,就连同样是从天界贬至人界的人界总管洛无心,尚且也要忌他三分,但是白教头常年伤病在身,这少阳子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四岁年纪,至少也是身强力壮之人,两人若是全力比拼,只怕到头来却是白教头要吃亏。
想到这里,小余不禁向于渔投去求助的目光。于渔知道他的心思,当即笑道:“放心,我这师父从不杀生。”
她这句话刚一落下,场中对峙的两人便突然有了动作,各自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冲向对方。紧接着便见刺眼的光华一闪,仿佛是平地之上炸亮了一道雷电,却又无声无息。待到光华过尽,原本相对而立的两人已然交换了一个位置,背对背遥遥站立,就此一动不动。
可想而知,就在方才那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这两大高手已然完成了一番激烈的对决,甚至是已经分出了胜负。
只是此情此景,这一战的结果究竟是谁胜谁负?
随后便见少阳子轻叹一声,也不言语,只是倒转他手中那柄破剑,“唰”的一声还剑入鞘。
小余一惊之下,急忙抢到白教头身前。只见他胸前白衣已破,袒露的胸膛上分明有一道长长的剑伤,所幸入肉不深,只有寸许深浅,但不停浸出的鲜血却有些骇人。
小余见这伤势并不致命,这才松下一口大气,便要设法替白教头包扎,不料却被白教头抬手阻止,说道:“无妨……”
随后白教头又是一通猛烈的咳嗽,继而转身面向少阳子,问道:“请教尊驾方才这一剑……咳咳……可有名目?”
只听少阳子说道:“武当三绝,是为三剑。依次名曰‘奔雷’、‘补天’、‘证道’。方才这一招,便是【奔雷一剑】。”
听到这话,白教头不禁有些神往,喃喃说道:“【奔雷一剑】……果然是好快的一剑……却不知白某今夜是否有幸,还能见识到往后的第二、第三剑……”
却见少阳子缓缓摇头,说道:“贫道学艺不精,若是往后两剑一出,生死难料。”
说着,他转过身来,向白教头长叹一声,说道:“十六年来,贫道从未破过杀戒,还望阁下莫要苦苦相逼。”
白教头默然半晌,心知方才这一剑对方已是手下留情,当即说道:“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敢问以尊驾的修为,可算得上是当今武当的第一高手?若是……咳咳……若是与整个中原武林相比,又当如何?”
少阳子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不敢不敢!贫道这点微末伎俩,全然不值一哂。真要论一个高低,武当山上,贫道排名八十八,若是整个中原武林么,贫道排名一百八十八。”
听到这话,白教头顿时心如死灰,说道:“中原武学,浩如烟海……白某今夜有幸得见海角一隅,此生也算再无遗憾……今夜斗胆讨教,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说罢,他又向身旁的小余说道:“你也赶紧走罢。若是被旁人撞见,难免惹来麻烦……”
说完这话,白教头便不再理会在场几人,默默转身而去,转眼间便消失在了薄雾之中。
小余见他胸口中剑,本要随他同去,但是想到少阳子和于渔这对师徒还在此间,终于止住脚步,抬眼怒视对面的少阳子。
然而小余转念一想,自己此刻的怒气,似乎却又全无由头。若说是因为这少阳子一掌打伤了自己,但他也曾事先言明,只是要试一试自己的深浅,而且还当场替自己治好了内伤。
至于他和白教头之间的这一战,毕竟是白教头挑战在先,双方公平比试,而且少阳子也已剑下留情,并未狠下杀手。
所以说来说去,真要指责眼前这个中原道人,那也只能怪他今夜孤身闯入长夜谷、神寂山之举。但这却是他与夜神殿之间的事,自然由夜神殿与他算账,自己又何必要替夜神殿抱不平?
就在小余思索之际,少阳子也不理他,转头向身旁的于渔说道:“怎么,还舍不得走?”
于渔闻言,心知自己原本想让小余随他们一同回中原的计划已然泡汤,无奈之下,只能向小余点了点头,便要随自己的师父一同离开。
小余看在眼里,心里却突然想起一事,急忙叫道:“且慢!”
却见少阳子淡淡一笑,问道:“莫非小兄弟心中不服,也想留下贫道?”
小余不禁一怔。按理来说,今夜之事乃是自己与白教头先后不敌这中原道人,身为技不如人的一方,若是心中不服,往往便会留下几句狠话,说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十年之后再来一决雌雄等等。
可是今夜领教了这个少阳子的本事,小余深知自己的修为和对方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莫说十年,就算自己再练上二三十年,恐怕也不是此人的对手,一时间就连这一类狠话都说不出口了。
于是小余只能不做理会,转向于渔说道:“于渔姑娘,之前借你的那枚发钗,还请还我。”
于渔不禁一愣,问道:“你……你要我还给你?”
小余见她眼神里分明闪过一丝失落,不禁心中一动,暗道:“我虽不满她的师父,但却与她全无关系,又岂能迁怒于她?”
想到这里,小余便缓和下神情,说道:“大家有言在先,那枚发钗本是要送给我的另一位朋友,说好了等我另外替你寻一件礼物,便要将那枚发钗给换回来。”
说着,他便从怀里拿出木匣,上前塞到于渔手中,里面正是之前从李老实家里讹来的那条翡翠手镯。
于渔接过木匣,打开看到里面的手镯,顿时双眼一亮。只见木匣里的这条手镯不但通透无瑕,而且还隐隐呈现出阴阳双色的光晕,即便是全然不懂翡翠之人,也能一眼看出是一件异常珍稀的宝物。
一时间就连少阳子也是一惊,不想这么一个南疆少年身上,居然能拿出这等宝物,下意识地凑过来看。但他立刻想起自己的身份,急忙挺直腰身,吩咐于渔道:“赶紧赶紧!”说罢,便先一步自行离去。
于渔随口答应一声,两只眼睛却再也离不开这条手镯,满心欢喜地端详许久,随即便将这支手镯戴到自己手上,说道:“好像大了一些。”但紧接着又说道:“没关系,我年纪还小,等再过几年,便正好合适啦!”
小余见她笑得满脸开花,虽然扮作了男装,还故意涂黑了脸,却也遮不住她那花容月色之色,显然是真心喜欢这支手镯,也不禁心中欢喜。随后他便再次问道:“你若是看得上这条手镯,那么之前的发钗,你总该还给我了?”
于渔这才回过神来,从自己怀里取出那枚用锦帕包好的翡翠发钗,却没有交到小余手里,而是举在他面前,说道:“诺,还给你便是,拿去送给你心爱的姑娘便是。”
小余顿时一阵尴尬,迟疑半晌,终于还是伸手接过。
于渔不禁“哼”了一声,立刻又重现笑容,反复把玩着这条手镯,说道:“那便多谢啦,你送我的这条手镯,我很是喜欢!”
小余刚想说话,便听少阳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却只是轻咳两声,显然是在催促自己这个徒弟。
于渔只好向小余说道:“那我便要跟师父回中原去了。以后你若是来了中原,记得到武当山上的真武观找我。”
小余说道:”好,你要是再来南疆,也可以到夜神殿找我。”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于渔便不再多言,当即展开身法,朝着少阳子离开的方向飘然而去,很快就没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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