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小余便跟着胡老九来到他的房间,只见胡老九搬开房里的木床,床下霍然露出四只泥封的酒坛,分明是珍藏已久的佳酿。
小余见状,忍不住说道:“好啊!每回都喝我拿回来的酒,原来你自己的屋子里却还藏着这等好酒?”
胡老九笑道:“喝酒么,喝谁的酒不都一样?只要有酒友陪同,总是好过一个人喝闷酒。”
说罢,他便让小余抱上两坛酒,自己也抱起两坛,又将酒壶酒碗连同一口铁锅一股脑打包装好。小余见状,不禁问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不是在你的屋子里喝么?”
胡老九笑道:“要知道我这四坛老酒,那可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来自中原江南一带绍兴冬酿的黄酒。若是在我这间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喝,岂不是糟蹋了东西?要品此等美酒,当然要寻一处风月绝佳的去处,来一番高歌畅饮才是!”
小余听说这四坛酒竟是中原绍兴冬酿的黄酒,顿时舌底生津,心动不已。既然酒是胡老九的酒,那怎么喝、去哪喝,自己只管听他安排便是。
于是两人便抱起酒坛出来,在深夜中一路出了夏风堂,绕行到夏风堂的后面。随后却不是前往地界新晋教众居住的那两间木屋,而是取了另一条小路,来到一处悬崖边上。
只见朦胧的月光挥洒,几道清澈的山涧潺潺流淌,在此间聚到一起,径直落向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面,遥遥响起轰鸣之声,倒是整座神寂山上难得一见的好光景。
胡老九便用铁锅装了溪水,又拣来枯枝生火,将锅中之水烧热。然后他拍开一只酒坛的封泥,却不直接饮用,而是倒进酒壶里面,再将酒壶放到烧热的溪水中加热。似这般隔水一烫,不过片刻工夫,四下便已酒香四溢,小余只觉空气中一股甜糯气味直冲鼻腔,不禁脱口赞道:“果然是好酒!”
胡老九哈哈一笑,说道:“当然是好酒,否则我又何必珍藏至今。”
小余时常找他喝酒,自然也学到不少喝酒的学问,当即问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当今世上最好的酒,便是在中原江南一带的绍兴,乃是以江南独有的糯米,加上鉴湖之水冬日酿造。因其技艺不同于烧酒、蒸酒,所以又被称作为黄酒。却不知你这几坛酒,是传闻中的【状元红】、【女儿红】,还是【花雕】?”
胡老九却连连摇头,说道:“你说的这几个名字,都是酒家为了卖酒,附庸风雅起的酒名。换句话说,便是唬弄门外汉的楦头。至于我珍藏的这四坛黄酒,却是追本溯源,以酿酒之时的技艺命名,四坛酒依次名为【元红】、【加饭】、【善酿】、【香雪】。”
随后他便逐一解释道:“这四坛酒因为酿造时所用的配料与技艺不同,所以最终酿出的酒,口味也是各不相同。其中最为直接的,便在于酒中甜味的区别。从最初的这一坛【元红】开始,到最后的这一坛【香雪】,酒中甜味由低到高,乃是一坛更比一坛甜。
首先是【元红】,便是最为古老的黄酒酿造技艺,原料只有糯米和水。虽然糯米本身带有甜味,但是历经发酵贮藏,却不能完全激发出糯米中的甜味,以至酒中甜味微乎其微,几乎品尝不出,是为不甜;
而这一坛【加饭】,则是在【元红】的配料之上,多加了一倍乃至数倍的糯米,由此得名‘加饭’。糯米一多,糯米中的甜香便会愈浓,酿成的酒也有微甜口感。天下有名黄酒,包括你方才说的【状元红】、【女儿红】和【花雕】这些,都是属于此类;
之后的【善酿】却不同于前两者,配料除了糯米和水,还会另外添加酿好的【元红】作为原料,乃是用黄酒替代一部分清水,进一步激发出糯米之中的甜味,最终成酒入口甘甜,可谓中甜。由于酿造过程中涉及到添加黄酒的多少与时机,以至【善酿】的工艺也要比前两者难上许多。据说在中原的江南,若是有哪个酿酒师傅声称自己能够酿造【善酿】,那一定会被各处酒坊争相抢夺;
最后便是【香雪】,其原理和【善酿】大同小异,只不过是将酿造【善酿】时添加的黄酒,换作了药酒、烧酒甚至白酒,从而最大程度彻底激发出糯米本身的甜味,其口感之甜,犹如蜜糖入口,同时兼具厚重的酒味,是为重甜。即便是常年饮酒之人,也未必能够喝得惯。”
听到胡老九的这番讲解,小余再依次品尝这四坛黄酒,果然如他所言,甜味从无到有、从轻到重,一一入口,可谓各不相同,却又各有千秋。
于是两人便就着此间的夜色边喝边聊,不知不觉中便已将这四坛酒喝掉了大半,不禁眼花耳热,飘飘欲仙。小余只觉酒入喉间,再被温烫的热力在腹中化开,浑身上下竟是说不出的舒服,连日来的疲惫也随之涌现,恨不得就地躺下,痛痛快快地睡上三天三夜。
然而就在这时,胡老九忽然指着旁边的泉水,向小余问道:“你可知道这几条山涧汇聚于此,往下却是流去了何处?”
小余虽是第一次来到此地,但是眼见山泉流落崖底,隐隐传来瀑布垂挂的轰鸣之声,便随口说道:“难道这便是神寂山后山的那条瀑布,也就是在人界食坊附近的那条?要是没记错的话,下面应该是一个极深的水潭。”
胡老九笑道:“不错,正是人界食坊外的那个水潭。”
说罢,他又问道:“那依你之见,我若是从这里跳下去,掉进山下那处水潭里,能有几成把握活下来?”
小余一愣,不禁说道:“这……这我如何知道?且不说你从这里往下跳,是否恰好能够落进水潭,此处离山脚下的长夜谷究竟有多高,我也没量过,单是看这深不见底的模样,就算能够落进水潭,恐怕也要摔一个皮开肉绽、筋骨断裂。至于你问我有几成生还的把握,恐怕最多也就两三成。”
胡老九哈哈笑道:“能有两三成把握,那倒也不少了,好歹胜过摘星台上的九死一生。”
小余也笑道:“这个自然,那摘星台我可是上去过的,当时要不是遇到冬雪堂的赵副堂主,恐怕今夜我也不能坐在这里陪你喝酒了。”
胡老九却叹了口气,说道:“所以我也心知肚明,老傅之所以叫我从这里往下跳,原本也是一番好意。这家伙虽然是条老狐狸,但是对我们这些堂里的教众,还算是不错了。”
小余正喝到兴头上,听到这话,倒也不以为意,说道:“老傅叫你从这里跳下去?我还以为是你喝多了,原来却是我们这位傅正堂主喝多了。”
胡老九默然半晌,又继续烫酒倒酒,招呼小余接着往下喝。待到又是几碗热酒入腹,胡老九热气上涌,索性解开衣衫,袒露胸膛,又向小余问道:“话说我之前传给你的那套【流火功法】,你可知道是谁家的功夫?”
小余说道:“自然是你胡老九家的功夫。”
胡老九笑道:“不错,是我家的功夫不假,但我其实并不姓‘胡’,而是姓‘吴’。而这套【流火功法】,便是山萝吴氏的家传绝学之一。”
小余不禁一怔,好像是在哪里听说过“山萝吴氏”这个名字,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只听胡老九缓缓说道:“南疆地方不大,不像中原有那么多习武的门派,自从南北二宗的佛教没落之后,除了夜神殿以外,南疆地界几乎便只有【百刀门】和【神蛊门】这两个门派。前者依仗大越朝廷,还算声势不小,但后者却已销声匿迹,不复存在。
除此之外,南疆武林便要数世代习武的三大家族,乃是山萝吴氏、河江武氏和广平阮氏,与【百刀门】和【神蛊门】并称为‘两门三家’,山萝吴氏便是其中之一。至于我么,则是被山萝吴氏派到夜神殿的人,说得直接一点,便是山萝吴氏安插在夜神殿里的眼线,又或者说是内应。”
听到这里,小余这才有些清醒过来,确认道:“你是说……你是山萝吴氏的人?”
胡老九笑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在地界混成如今这副样子?想当年家族里的长辈花钱买通了人界教坊里的教头,将我偷偷塞进地底石牢,我一门心思勤学苦练,又顺利通过神殿选拔晋升地界,原本也是雄心万丈,自以为可以大展拳脚。谁知来了地界,我才知道自己这一身家传的阳派内功,根本无法修炼夜神殿的上乘武学,最后只能被分配到夏风堂混吃等死。到如今每日陪伴我的,便只剩下这杯中之物,过去种种抱负,早就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小余急忙用力甩了甩脑袋,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口中则是追问道:“那你的这个身份,夜神殿里的旁人知道么?”
胡老九苦笑道:“南疆三大家族安插到夜神殿里的人,那可多了去了,又何止是我一个?况且我这一身阳派内功,又能够瞒得住谁?旁人知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也吃不准,但是在夏风堂里,至少老傅和老郑两人心知肚明,只是不曾说破罢了。反正将我养在堂里,每个月的月钱又不是从他们口袋里掏,大家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知道我的身份,不让我参与夏风堂里的事,我也没有什么消息能够送回家里,这些年也便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来了。”
小余听说夏风堂里的正副两位堂主都知道他的这一身份,而且也并未理会,这才放下心来,说道:“那倒也是,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算来应该也是被家里安插到夜神殿的内应,但他却是河江武氏的人。”
胡老九继续替他倒酒,说道:“说话归说话,可别耽误了喝酒。”
小余推脱不过,只好又陪了几碗,愈发觉得头昏眼花,渐渐已有些不胜酒力。
而胡老九又是一声叹息,自顾自地说道:“原以为我这辈子也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不想昨天夜里居然有外敌闯上神寂山,据说还一路上到了山顶的天界。上面的人震怒之余,自是极为重视,说一定是神寂山上有内应里外勾结,这才让外敌有机可乘,于是下令严查地界四堂六关的所有教众。如此一来,既然上面有了命令,下面总是要有交代,我这个山萝吴氏的眼线内应,又或者说是奸细,自然也就藏不住了。”
说到这里,他又再次望向落下悬崖的山泉,苦笑着说道:“这一次就连老傅也保不住我,今日他私底下来找我,便是叫我从这里跳下去。若是能够落入下面的水潭,侥幸捡回一条性命,那便就此离开长夜谷,再也不要回来。否则的话,待到明日一早上了摘星台,留给我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话音落处,只听“啪”的一声清响,却是小余手里的酒碗吓得摔落在地。
直到此刻,小余才终于知道胡老九今夜为何要找自己喝酒。难怪平日里不修边幅、烂醉如泥的他,今夜却收拾得这般光鲜,而且还拿出了他珍藏已久的这四坛美酒,原来竟是出了这等大事,而且还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
当下小余急忙努力定下心神,思索着问道:“既然傅堂主都叫你逃走,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要想下山离开长夜谷,又何必一定要从这里跳下去?”
却见胡老九缓缓摇头,说道:“兄弟,我都是快要上摘星台的人了,你以为我还能一路通过那六道关卡,大摇大摆地下山?对我而言,从这里跳下去,便是眼下唯一能够下山的活路。”
听到这话,小余也没了注意。要知道摘星台上的凶险,他再是清楚不过,就算当日那位赵副堂主有心相让,两人在那座丈许见方的木台上大打出手,到最后整座摘星台轰然坍塌,小余也险些掉进了万丈深渊。若是换作胡老九上去,绝不可能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只听胡老九继续说道:“不瞒你说,在此之前,我还一直犹豫,不知道应该作何选择。直到今夜这一顿酒喝下来,我才终于想通了。要知道这些年我在夏风堂里一事无成,也不曾给家里传递过什么消息,只怕吴家上下,早就已经忘了夜神殿里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所以就算我能活着逃回吴家,面对家族众人,那也是脸上无光,根本抬不起头。更何况离家二十余年,过去种种,早已物是人非,哪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些光景?既然我已经在夏风堂里窝囊了上半辈子,与其拼死逃回吴家,继续窝囊下半辈子,那倒不如挺直腰板,大大方方登上那座摘星台,接受所有地界教众的挑战。如此也算大闹一场,不枉我来夜神殿走这一趟!”
小余听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禁愕然半晌,随即热血上涌,说道:“好,那明日一早我陪你同去!到时候我就替你堵在那座摘星台前,看看有哪个不怕死的敢上台向你挑战!”
然而胡老九却是一脸的不屑,笑道:“你去?还是免了!你的阳派内功还是我教的,你去了不是自寻死路么?”
小余微微一愣,顿时怒道:“你休要瞧不起人!实话告诉你,但凡是地界四堂的教众,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除非是冬雪堂里的那个什么廿八廿九……就算他明日来了,我也不怕!”
胡老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说道:“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想打人?你先站起身来,走条直线给我瞧瞧。”
小余霍然起身,说道:“走就走!”
谁知他这一起身,酒劲随之上涌脑门,再被山间深夜的凉风一吹,别说是走条直线,就连站都无法站稳。
胡老九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看来不止是武技,哪怕是比酒量,你也差得远了!”说罢,他也站起身来,上前扶住小余摇摇欲坠的身子。
其实以小余如今的酒量,四坛黄酒一人一半,倒也不至于醉成这样。只是那【善酿】和【香雪】两坛酒的酒劲本就不小,又是四种不同的酒一股脑喝进肚子,而且还是隔水烫热,劲道来得极快。小余一口气喝到现在,哪里抵挡得住?
对此小余自然不肯服软,只能努力说道:“明知道要上摘星台,你今晚还拉着我喝酒?你……你等我歇息一阵子,待到明日一早,我无论如何也要陪你同去……”
只听胡老九又是一通大笑,说道:“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自己的事,自然由我自己去办!”
说罢,他抬手轻拍小余的肩膀,又笑道:“能够在夏风堂里认识你这么一个酒友,也算是不枉此生了。这一世老哥带你喝酒,下一世若是有缘再见,那时候便轮到你带老哥喝酒了。”
话音落处,胡老九掌间突然发力,重重一掌切中小余后颈,当场便将他打得晕死过去,就此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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