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谁能免俗?

  一上楼。

  李道成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鬼王虚若无。

  虚若无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李道成。

  两人目光相对。

  似两道宛如实质的电光闪过一般,在虚空相互对击,余势震荡大气,激起了一丝涟漪。

  李道成脚步微不可查的顿了一下。虚若无的身形也微微一晃。

  在场众人,除了朱元璋之外,无不是身怀一身惊人绝艺的高手。

  皆是心中一震。

  他们自然知道,这是玄仙李道成和鬼王虚若无对视间,虚空元气,被两人那远超同侪、凝炼得宛如实质的精神力量,撬动了些许,故而才会出现这种虚空凭现涟漪的异象。

  从两人各自的反应来看,结果是平分秋色。

  虚若无也是心中暗惊。

  他已有十余年,没怎么管朝廷具体事务了,俱在潜心琢磨宗师之上的境界,虽未曾彻底破关,却也感受到少许玄奥。

  自问已走到宗师极境。当今天下排名前五位的高手中,应有自己一席。

  是以虚若无对李道成放出榜单中,自己的档位,还是较为认可的。

  却不想这位风姿出尘、不过弱冠之年的玄仙李道成,居然也有如此功力,生生扛住了自家一记扣心术不说,还回敬了一下。

  李道成亦是心中暗赞。

  这位鬼王,相貌英俊,气度不凡。颇有些后世唯二可以驾驭泡面头的两大帅哥,连城璧和二郎神的意思。

  虚若无功力通玄,再加上如同卧龙贾诩一般,一计能安邦、片语可乱国的卓绝才智,令其自有一种成竹在胸、从容雅致的超凡气度。

  有一种令人心折的独特魅力。

  李道成心中暗赞,手上也一点不耽搁,冲主位的朱元璋一拱。

  “山野之人李道成,见过当今皇帝。”

  他特意没有用上位,至尊、皇上之类的敬语。而是用带有描述性质的皇帝一词,以示双方平等对待之意。

  朱元璋盖世枭雄,城府极深,不露声色,眼中无喜无怒,对李道成这种托大行为,并没有表露出明确的态度。

  阴风楞严和无情剑叶素冬,眼中俱是厉色闪现,神情不善的看向李道成。

  这俩月以来,他俩都被李道成放出的榜单,弄得狼狈不堪。

  叶素冬在宫里足足躲了一个多月,一直等风头过了才出来。因此没少被同僚和师兄弟们取笑调侃,弄得他颇为难堪。

  楞严则被捅破是庞斑首徒,引来同僚和政敌,一波接着一波的攻诘,弄得他疲于应对。

  不得不向朱元璋自承身份,还说庞斑对门下一贯听之任之,对弟子的选择,从不横加干涉。

  朱元璋不知道是另有深意,还是自信其权术手腕、即便是庞斑之徒我也能够驾驭。

  没有动他的位置,还是让他统领锦衣卫。

  所以,对李道成这始作俑者,楞严和叶素冬都是很恼火的。只是见朱元璋面色如常,他们方才强行按捺住怒火。

  坐楞严边上那位一头白发,脸上肌肤却红润嫩滑如总角童子一般的老太监,却是勃然大怒。

  厉声喝道:“好个狂徒,面对当今圣上,也如此托大,你心中可还有半分礼制法度吗?”

  李道成知道他们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这是社交谈判中的最为常见的手段。上位者不轻易表态,推下属出来做恶人,以留下些转圜之处,免得将事情彻底弄僵。

  李道成背负双手,视老太监无物。

  转而看向朱元璋,淡淡的解释道:“刚才这一礼,是敬你驱逐鞑虏,解民倒悬,恢复中华的大功。”

  随后才看向老太监,认真的问道:“我一直很好奇?”

  “为什么世人总是对恶人很宽容,却对好人很苛刻呢?”

  “你家圣上,白手起家,以一介淮右布衣之身,最终御极天下,登上权力之极。确实不凡!”

  “贫道不才,却也登上了武道之极。自问就是遇到了横压天下一甲子的魔师庞斑,也足以自保。”

  “所以,我很好奇,到底是谁给你的底气,敢对贫道大呼小叫呢?”

  “若现在来的不是我,而是魔师庞斑,你也敢这样说话么?”

  众人俱不动声色,看着李道成和这位当今皇帝的贴身护卫,影子太监、御用监总管言语交锋。

  此人言下此意,就是骂自己狗仗人势喽——老太监大怒,他虽是内宦,却也有着三品的官身。

  平日里,即便是胡惟庸这等权倾朝野的权相,虚若无这样的开国元勋,对他也是客客气气。

  几时被这般折辱过?

  尖声喝道:“果是目无纲常,藐视法度的狂徒。你自持一身强绝武力,天下间无人能制。”

  “但是,你难道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么,就没有亲朋好友么,就不怕大军围山,连累师门么?”

  李道成看向这老太监,认真的道:“阁下若是真能让大军围山,剿灭武当,帮贫道解脱世俗的束缚,可以心无羁绊的进军无上天道。那贫道真的要好好的感谢你一番。”

  “我还会将你的三亲六戚,亲朋好友,师长晚辈等,一切和你亲密相关之人,全都找出来,对他们致以最高的谢意。”

  李道成语气真诚无比,让人豪不置疑他的诚意。

  在场诸人俱是心中一寒,顿时知晓了此人的本性,乃是和庞斑一样的唯我无情之人。

  不同的是,庞斑当年遇上的是魔尊蒙赤行。

  而这位玄仙遇上的,是武当掌门纯阳真人罢了。

  他自幼被收入武当,被纯阳真人精心培养十余载,所以,对武当还有一些牵挂罢了。

  朱元璋破天荒的,生出一丝悔意。自己不该轻易犯险,来会见此子。

  同时心生侥幸,幸好这位玄仙心里还有所牵挂。没有彻底绝情绝性。

  李道成的表演还在继续,转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毫不介意把后背暴露给阴风楞严和灭情剑叶素冬,这两位在江湖中享有大名的高手。

  低头看向滔滔大江。

  悠悠的低吟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顿时,众人都清晰的感受到了一种,天地浩荡,时光无情的惆怅意境。

  同时,也都明白了这位玄仙所要表达的意思。

  人,终归是要死的。无非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在这滚滚长江面前!

  在这亘古不移的自然天地面前,人类,又是何等的渺小?

  何等的不值一提?

  大明也好,武当也好。与这悠悠长江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众人无不清晰的感受到了,李道成意图追寻天人之道的坚定意志。

  一时间,众人皆是久久无言。

  虚若无目中露出感概和遗憾之色。

  朱元璋也不得不承认,此子确是可比肩庞斑的卓绝人物。

  心中同时生起痛恨、佩服之意,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相互交织。

  痛恨他目无法度,藐视皇权。

  佩服他天资绝世、向道之坚。

  一时间,朱元璋也分不清,到底是那种情绪更多一些?

  楞严也放下了心中成见,不得不承认,这位玄仙,确实是可与厉若海、虚若无、里赤媚,相提并论的绝顶人物。

  叶素冬心情复杂,有向往,有嫉妒,有忌惮,也有佩服。

  影子太监则面沉如水,眼神却有如一幽深谭一般,显在极力控制着情绪。

  李道成感官何等惊人,虽是背对众人,也能准确把握住除却虚若无之外,余下诸人的心态。

  心知表演得差不多了,再演就过火了,该缓和一下气氛了,转过身来,环视众人一眼后。

  看向老太监,“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得感谢三个人。”

  老太监面沉如水,此子虽然可恨,但一身武力却真实不虚,在自家之上。

  又明显是心无法度,不忌讳使用武力之人。

  他还能怎么办?

  只能装作未闻,不发一言。

  余者俱是心中好奇,朱元璋忍不住问道:“哪三个?”

  李道成回道:“一个是你,一个是周公,一个是孔夫子。”

  “感谢你,是因为打狗也得看主人。”

  “感谢周公、孔夫子。因为两代儒圣用族群、礼制的概念,编织了一套名为礼制纲常的罗网,将天下人牢牢束缚住,不得挣脱。”

  “也唯有庞斑、浪翻云这等绝世奇才,才有能耐撕开罗网,并挣脱了大半个身子出来。”

  “贫道不才,挣脱了半个身子。”

  看向虚若无,“若无兄也挣脱了小半个。”

  虚若无露出心有戚戚焉的神色,微不可查的叹息了一声。

  “所以,谁若是能替我斩开罗网,让我挣脱出来,贫道真是感激不尽。”

  朱元璋目光阴晴不定。

  此子对所谓的礼制法度,三纲五常,全无敬畏,反倒视为阻道的束缚。

  有心下令就此铲除此子吧,见了虚若无和楞严等人凝重的表情,顿知诸人并无留下此子的把握。

  而如此子这般高手,己方若是一击不中,让其遁脱,事后报复起来,没有同级高手牵制,谁能挡得住?

  想到此处,朱元璋强压下杀意,若无其事的听着。

  李道成再看向楞严,“至于你,还坐在这里,得感谢庞斑。贫道才初踏入天人之道,暂时还不想和庞斑杠上。”

  随即看向虚若无。

  虚若无好奇的道:“我又怎么样?”

  “你得感谢,自幼年时代,就不断苦练的你自己。”

  虚若无不由哑然失笑。这玄仙倒也是个妙人。

  顿时敌意全消,若非时机不对,他倒想和这位玄仙一浮大白,引为知己。

  看向末位两个劲装中年,“你们得感谢自己在驱逐鞑虏的过程中,立下的功勋。”

  最后看向叶素冬,“至于你,得感谢你师门和武当同处于八派联盟。”

  李道成一副不怕暴露武当是自己软肋的坦然姿态,反而让众人更加忌惮,还没完全挣脱束缚就这般厉害了,谁敢帮他解除全部束缚?

  反而还要全力维护好武当。

  维护好他的束缚和牵挂。

  朱元璋不愧为绝世枭雄,瞬间就理清关节,并做出应对。

  目露欣赏之色,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不愧是八派联盟推出来对标庞斑的玄仙。果然好胆气,没让咱失望。坐,喝茶!”

  一番话连消带打,将老太监护主的威胁之言,说成了是试探李道成的胆气,将争锋之意一笔勾销不说。还点明了自己主人的身份,顺势控场。

  李道成不由心中暗赞,朱元璋不愧是朱元璋。

  不过也是,能以一介贫民之身,在一众元末群豪中脱颖而出最终扫平六合,做了天下之主,又岂是平凡之辈?

  别的不说,就凭这份临机决断和反应,如果他当初选择专心练武的话,如今的成就,怕是不会逊于乾罗、赤尊信这样的顶级高手。

  回道:“好,喝茶!”

  大步走过来坐下。

  顿时,众人皆是心头一松,气氛瞬间缓和下来。

  “李道兄,待虚某为你斟茶。”

  虚若无起身提起茶壶,对着李道成面前的茶杯倒了下来。

  淡绿色的茶水练成一线,如同丝线般凝炼不散,倾入杯中,迅速溢至杯口,全程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显示出虚若无一身精纯磅礴的真气修为,和入微级数的控制力。

  李道成知晓虚若无的用意,无外是露上一手,显示朝廷是为了大局着想,选择了和谐共处罢了,并不是武力不足以制裁你。

  伸手握住茶杯,“虚兄客气了。你年长我许多,是武林尊长,当不起你斟茶!”

  他在“武林尊长”四字上加重语气,意指非是看你官面身份。

  暗中运起一身先天真气,茶水瞬间飞起,化为水线,没入壶嘴。

  顿时,茶杯就为之一空。

  虚若无微笑道:“我辈武人不以年龄论高下。道兄乃少年宗师,当得起的。”

  暗用真劲,水线倾出,将杯中的水位又涨回原位。

  随后李道成又运功将其逼回,虚若无再倒。

  顿时,两人借着茶水交手,营造出了一道奇景!

  凭空多出两道水线,在壶杯间往返循环。

  虚若无手中的茶壶,似乎蕴藏着一个泉眼一般,源源不断,永远倾之不尽。

  李道成手里的茶杯,则如同归墟一般,即便倾尽四海之水,也永远装不满。

  旁观着这一幕,楞严、影子太监、直破天、帅念祖,叶素冬,俱是满脸凝重。

  若只是将茶水在杯壶之间,形成一个循环,以他们各自的功力,也不在话下。

  但此时李道成和虚若无,却是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以此来较量。

  分出高下的同时,又要不露烟火气。

  必须在较量时,保持输出的每一道真气,每一丝劲力,都恰到好处,既不会差一分,也不会多一分。

  既不能损坏到茶杯,也不能损坏到茶壶,同时,还要保证不能溢出水花来……

  并且还要随时关注对方的劲力变化,与之应对,要始终让壶杯间的水线循环,保持在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

  这其中的难度,比之单纯的运功将茶水形成循环,何止翻了十倍。

  简直想想都让人感觉到头大。

  而虚若无和李道成两人,却是举重若轻,展示出控制入微的火候,使得杯壶间水线循环,宛如天然生就,本就该如此一般……

  对决过程,精妙绝伦。

  难得两位宗师极境的人物,展示入微之妙。大家都全神贯注,不肯遗漏掉每一丝细节。

  僵持了片刻,李道成感觉得也展示差不多了,便悄悄挂上天人合一,变身大挂师。

  顿时境界就超越了虚若无,运劲将多余的水量逼入茶壶后,抢在虚若无运劲前的刹那间,抽开杯子,巧妙的打断了这种循环。

  随即就卸了天人合一。

  众人凝神看去,水位已溢至杯口,恰差半滴接满的样子。

  虚若无小输半招。

  不过,防守方本就比进攻被动,再者有朱元璋在侧,虚若无不能百分百的全心投入。

  所以,公允的说,两人此番较量,可谓平分秋色。

  虚若无道:“真是后生可畏,佩服佩服!”

  李道成道:“你也宝刀未老,彼此彼此!”

  此也是他的肺腑之言。

  不变身大挂师,仅论自身真实功力,和虚若无这等老牌宗师,确在伯仲之间。

  朱元璋虽不精武技,但于观人之道,却是天下第一流,只看众人表情,便知虚若无和李道成大致相当。

  顿时就松了一口气。

  虽然对于李道成现在这个年纪来说,这已经是很骇人了。但朱元璋心里还是轻松了许多。

  笑道:“适才听李道长话里的意思,似乎对咱的功绩,十分推崇。咱驱逐鞑虏,逐亡漠北,恢复中华。以道长看来,咱的功绩,比之唐宗汉武如何?”

  众人俱看向李道成,好奇他会如何回答?

  李道成在未穿之前,就听过一段话。

  说人生有三重境界。

  欲望境界,责任境界,超越境界。

  第一境追求名利财富,关注个人物质需求和欲望满足。

  二境满足个人需求之余,开始关注他人利益和社会责任。

  到了第三境,开始超越个人欲望和社会责任之间的矛盾,修身养性,追求身心的宁静和升华,追求更高层次的智慧和精神境界。

  世人大多处于第一境。

  能进入第二境者,万里挑一。

  能达到第三境界的人,更是如同凤毛麟角。

  强如庞斑,也是在收到浪翻云的箩筐,确定浪翻云足以为对手之后,方才踏入第三境界。

  彻底放下世俗的束缚,一心追索天人之道。

  是以,天下英雄大多在第二境。追求功耀千秋,名留青史。

  强如天降猛男朱元璋,也未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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