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湖东,邓玉华请船上所有人吃饭。伶人少盛了些饭菜,坐到角落里。禾方跟过去,陪他一起吃。
庞娴婷问邓玉华:“那人叫什么名字?”
邓玉华:“叫禾方。”
吃完饭,船上的人回了画舫,班头临走对伶人道:“关将军要是来接你,就回去吧。我们都看得出你的心意。”
伶人没说话。
禾方放了碗筷,端来茶水,递给伶人。
伶人接过,“谢谢!”
禾方对他笑笑,“别紧张。”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驻马的嘶鸣声,还是令人开始紧张。出现的身影和禾方想象中的一样,挺拔刚毅,要再拿把大刀或长枪,一看便是将领。
伶人看到她,心头有点酸,坐着没有动。
庞娴婷几大步走到关翔面前。关翔看着她,“这么着急,叫我来吃饭吗?”声音沉着有力。
庞娴婷:“美得你!过来!”
关翔跟着庞娴婷走到伶人面前,突然皱眉显出不悦,令人胆寒。
庞娴婷瞟了一眼,对伶人道:“你说的就是她这种表情吧?”
伶人颔首低眉。
庞娴婷对伶人道:“抬头,看我。”然后转身上手掐住关将军的脸,揉捏起来。旁人皆感惊愕。
关翔不开口也不动手,任凭她弄了半天。
庞娴婷满意道:“这还差不多。”转而对伶人道,“这回表情对了。”
再看关翔脸上带着歉疚,眼中是怜惜,然而一开口——“你跑到这儿来了。”
庞娴婷一巴掌反手打在她脸上。“声音,语气,措辞,都不对!”
关翔看了她一眼,想一想,单膝跪下平视着伶人,“跟我回去吧。”
伶人胸口一阵酸楚,却不敢回答,目光闪烁。关翔抬手想摸一下他额上的伤痕,庞娴婷提醒道:“轻点!”
关翔控制了距离,将将碰到,伶人湿了眼眶。关翔赶紧收手,“痛吗?”
伶人朦胧中看清了关将军的表情,露出笑意,“不痛,一点都不痛。”
关翔又说了一遍,“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伶人轻声道:“能再见到大人,知道您没有厌恶我,真的很高兴!只是我已经不是‘夜寒霜’了,谢谢您的挂念。您还可以看别人演戏,我已经……”
关翔眉头深锁。伶人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要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却又收住。“我现在在戏班帮忙,过得挺好,真的。”
关翔闭上眼睛,又睁开,视线没有看向伶人,一下子起身,准备走。
庞娴婷从旁一手掐住她的侧颈,“说话!”
关翔:“他不想跟我回去。”
庞娴婷:“你觉得是为什么?”
关翔:“他跟我骑马受了伤,不能演戏了,很难过,不想再看到我。”
庞娴婷:“那你呢?”
关翔:“我不该骑那么快还叫他跟上,我错了。我补偿不了他什么,他也不想要我的钱财,我……”
庞娴婷:“你什么?”
关翔:“我也不能勉强他。”
庞娴婷:“你个笨蛋!你想勉强他做什么?”
关翔:“我这不是放弃了吗。”
庞娴婷掐住关翔脖颈的手稍稍用力,“说!”
关翔:“我想让他养好了伤,可以继续演戏,演不了一整出就演一段也行,我还能看看。或者不打,就唱一唱,念一念,我听着也能想象出他演的样子,就行了。”
庞娴婷:“别人演的不一样吗?”
关翔:“我喜欢看他演。”
庞娴婷:“他不演戏你喜欢吗?”
关翔看看伶人,伶人不敢看她。
关翔:“他会做很细致的手工,做的菜也好吃,爱惜东西,总是放得很整齐,还会养小动物,这些我都不行。”
庞娴婷:“然后呢?”
关翔:“我想留他在身边,帮我干点活也行。”
庞娴婷:“你再说一遍!”
关翔:“我想让他陪着我。”
庞娴婷看着伶人,温和道:“听到了?”
伶人闭目流下泪水。
关翔:“他哭了。”
庞娴婷:“安慰呀!”
关翔:“我出手太重。”
庞娴婷:“想办法!”
关翔思索片刻,将伶人横抱起,用脸颊贴贴他的额头,“别哭。”
伶人说不出话,只点点头。
庞娴婷:“他同意跟你回去了。”
关翔:“他没这么说。”
庞娴婷:“就是这意思,不信你问他。”
关翔想了想,又问了一遍:“你愿意跟我回去吗?对了,你的真名叫什么?”
伶人:“……真名不好听。”
关翔:“告诉我。”
伶人:“我是孤儿,没有姓,他们叫我小畋(注:畋,音tián),就是打猎和耕种的意思。”
关翔:“小畋,跟我回去吧。”
小畋:“……嗯。”
庞娴婷笑了笑,又绷起脸道:“你要学会正确的表达,不要又把人气走了!”
关翔:“什么是正确的表达?”
庞娴婷扶额叹气,“算了!你随意。”
禾方看着伶人,露出欣悦的笑容。
庞娴婷对小畋道:“收拾东西吧。”
小畋:“好。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邓玉华:“那么好的气氛收拾什么东西!你们走吧,好好说说话,我帮他把东西送到将军府去。”
关翔:“有劳了!”
庞娴婷:“小畋,如果你又觉得她不对劲了,记得告诉我,千万别自己走了。”
小畋:“好,谢谢大小姐!”
庞娴婷:“走吧。关翔,你要这会儿敢说还没吃饭什么的……”
关翔:“嗯,走了。”
关将军抱着伶人上了马,慢慢走了。
邓玉华看着他们的背影,笑道:“真好!还挺配。”
庞娴婷:“能有个男人喜欢她真不容易!真是有什么样的人就有喜欢什么样的人,不得不服气啊!幸亏你请我听戏,不然小畋就凄苦了。”
邓玉华:“天意!只是那么细腻敏感的人和那种粗枝大叶的在一起,还是很辛苦吧。”
庞娴婷:“确实。粗枝大叶也就算了,关键是她很容易让人误解。不过,那个人那么重视她,还是在身边比较好吧。”
邓玉华:“这倒是。希望他在将军府不会被人欺侮。”
庞娴婷:“这个你放心,关将军保护人的能力还是很强的。而且,她家父母已经被她弄得没脾气了。”
邓玉华笑道:“也是,没人敢去将军府提亲。”
庞娴婷:“是啊,清静!我也该走了,多谢款待!”
邓玉华:“嗯,路上小心,祝你顺利!”
庞娴婷:“回来时再来找你。”
邓玉华:“说定了。还听戏不?”
庞娴婷:“好,听神怪。”
邓玉华:“你说了算。”
庞娴婷和封臻等人挥手告别,带着骑马过来的商队走了。
邓玉华看着他们走远后,对封臻道:“我没说你们也去威远城。”
封臻:“嗯,谢谢!”
邓玉华:“他们一般在绵江歇息,你们只到辽中,应该不会碰到。”(注:绵江在辽中东北边。)
络绎:“玉华姐真好!”
邓玉华笑道:“行了。你们等下也出发吧,我要去画舫帮小畋拿东西了。对了,”她走近禾方,“你好像很能理解小畋。”
禾方微笑道:“我跟他有点像。”
邓玉华:“虽然答应了络绎不打听你们的事情,不过,还是想冒昧问一下——你也没有亲人吗?”
禾方想了想,笑道:“有。”
络绎在一旁插话:“我才是孤儿!”
邓玉华:“你就算了,像你运气这么好的,天下难找!”
络绎傻笑道:“也是哦。”
邓玉华带着随从上了船,对班头道:“小畋被关将军带走了,麻烦您帮他把东西收拾下,我差人送过去。”
班头点头道:“好,好!”
一旁的长者安心道:“我去帮他收拾。”
不多会儿,长者拿了一个包袱出来,递给邓玉华,“大人。”
邓玉华:“谢谢!”
长者看着那个包袱,似乎深有感触。
邓玉华坐船时听长者说了很多事。
小畋从小受了很多苦,学戏很用心,下苦功去练,好不容易出了名,又常被权贵戏弄,后来被关将军赏识,开心了许多。那个包袱里除了衣物,就是关将军写给他的只言片语,像是想看的剧目,何日几时到哪里,还有称赞他的话,他都像宝贝一样留着。
邓玉华拿出一张字条,发现是浸湿后晾干的,想象出伶人对字垂泪的情景,不知道关将军今天表现如何。
关翔手握着缰绳,圈小畋在怀中,小畋低眉不语,就这么走了许久。
关翔:“累吗?”
小畋:“不累。”
关翔:“背疼吗?”
小畋:“不疼。”
关翔:“小畋。”
小畋:“嗯。”
关翔:“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能一直叫小畋吧。”
小畋:“……”
关翔:“姓关好不好?”
小畋:“……将军愿收我为义弟吗?”
关翔没有回答,小畋有些紧张,“对不起!我是不是会错意,高攀将军了?”
过了一会儿,关翔轻轻亲了一下小畋左额的伤疤。小畋有些不知所措,“您是不是没表达对……”
关翔想了一想,“这回对的。”
阳光太明亮,晃得人睁不开眼。这是幻觉吧?等清醒过来,该怎么办才好……
远远地看到城门,小畋才终于敢开口:“我下去给您牵马吧。”
“你坐着。”关翔边说边翻身下马。
小畋:“将军,这怎么行!”
关翔:“叫我关翔就好。”
小畋:“将军……”
关翔看着小畋的眼睛,“关翔。”
她牵着马走在前面,就这么进了平远城。
禾方他们进了辽中的城门,见街头有人卖艺,禾方看了会儿,对赵聪道:“请给我十文钱。”
赵聪取出给他,见他给了艺人。
住店前,禾方问封臻和陆枫可不可以同住一间,说他们俩应该不会互相打扰。封臻没有意见,陆枫也同意。
络绎:“只有我单独住一间,有点不好意思呀!”
封臻:“你那么吵,还是自己住比较好。”
络绎:“哦。”
回房休息时,陆枫对禾方道:“和他说说话。”
禾方点头,“好。”
禾方看得出赵聪很阴郁,陆枫在关心他。
等卸了装,禾方轻声对东方胤道:“你从船上下来就不说话了,怎么了?”
“没什么。”东方胤随口敷衍一句,更讨厌自己。
禾方想了想,“师傅。”
这句久违的称呼令东方胤有点慌。“嗯?”
禾方:“虽然现在才开始有点晚了,不过,能请你教我点谋生的技能吗?我做得到的,比如简单的手艺之类的。”
东方胤看着禾方,想顺着他说,却做不到。他生硬道:“我只会做,不会教。”
禾方:“……不好意思,提了无礼的要求。”
东方胤:“你为什么不说‘像你这样也配叫师傅?’”
禾方第一次从师傅口中听到那么情绪波动的话,想着原因,该怎么对答。东方胤自己也发现不对劲,却调整不过来,只好沉默。
禾方思索良久,想着可能有什么告诉自己也没有用的棘手的事情,让东方胤很有压力,于是走到他近前,轻柔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会处理好的,在我心里,东方胤无所不能。”
东方胤看着禾方,低声道:“东方胤确实无所不能。把你一个人关在幽兰谷四年,把你带上密山害你受伤,给点钱财把你丢下,比关将军还差得多,多有能耐!”
禾方看东方胤一脸气闷的样子,眨眨眼笑道:“我在幽兰谷过得很好,密山风景很美,你有急事离开,我受伤只是意外,你给了我那么多钱财,我还厚着脸皮都拿走了,现在我的听力也恢复了,你还有什么介怀的?”
东方胤:“我……”
禾方:“你的表达能力比关将军强,至少不用被人掐着脖子说话。”
东方胤:“我比不上她——小畋愿意留在她身边,而你……”
东方胤没有说完整,禾方看着他等了等,解释道:“小畋是关将军欣赏的人,可以为她做她喜欢的事,而我……不想只是被怜悯,感觉自己很没用。”
东方胤:“怜悯?”
禾方:“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又一直帮助我,但我无法为你做任何事,所以我没有理由留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伤害我的事,请不用介怀。”
东方胤:“理由?如果我说想让你陪着我,你会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禾方:“你在学关将军说话吗?”
东方胤:“……”
禾方:“你……需要我陪伴吗?”
东方胤:“我想要你和我一起分享,行吗?”
禾方:“这段时间吗?”
东方胤:“十六年。”
禾方:“十六年?”
东方胤:“嗯。”
禾方笑道:“好啊。如果你改主意了,记得告诉我。”
东方胤一脸严肃,“……我说什么你都同意,是因为我救你时说的话吗?”
禾方:“如果我说是,你会高兴吗?”
东方胤:“不高兴!我很后悔那样说。”
禾方笑了,“我很高兴,谢谢你救我,谢谢你收留我!”
东方胤:“你要是后悔了……”
禾方:“会被你杀掉吧?”
东方胤:“啊?”
禾方:“嘿嘿,开玩笑的。安心了吗?”
禾方双手握住东方胤的左手,东方胤感觉有一股暖流从手掌直抵胸口,让心变得温柔。“嗯。”
入夜,东方胤面向禾方坐着睡着了。禾方悄悄看着他,心想这么完美的人是否觉得先前做得不够好,想要补全,那自己真是赚到。
十六年,那么长时间,四年的四倍,五年的三倍多。自己若能活到那时候,就和母亲去世时一样年纪……每一天都要珍惜。
如果他觉得已经可以了,自己便离去,还是得有谋生的技能,不能让人太担心,能在家里做的手工应该不错。在他身边的时候,也可以帮忙做点小事,别给人惹来麻烦就好。
柔光透过窗,今夜应是星月交辉的晴空。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