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第四卷 第八章 遁(一)

  黄土,永安城。

  凤尊之前想送块玉佩给陆卿清,作为芙蓉花的回礼,卿清姑娘说玉佩太贵重了,而且如果收了回礼,她给大人花的本意就变了,并说如果大人喜欢,她还可以为大人取花,但花原本是花圃的,她不能收取大人的财物。

  凤尊只好时不时去绪园,总是麻烦卿清姑娘却无法回报,只是能见到她就觉得喜悦,一天都好。

  终于等到仁惠王寿辰,有内臣托宫人送礼,凤尊便请陆卿清帮忙,并硬塞给她个锦囊就跑。

  陆卿清帮忙递了礼物,见锦囊里是分别包裹好的两块玉佩,价值极高,本想还给修撰,却好多天没有见到。

  凤尊好些日子没见卿清姑娘,着实想念,又窃喜自己终于送出了礼物,决定再躲几天。

  这日凤尊刚回家,母亲薛夫人便喜滋滋地告诉他父亲有好事相告,拉他去了右太师的书房。

  凤尧钦见到儿子,满脸高兴,“尊儿,今日有件大事和你说,坐。”

  凤尊和母亲坐下,洗耳恭听。

  凤尧钦:“我和你母亲考虑再三,为你选了右大臣王珺家的小女王蓓(注:珺,音jùn;蓓,音bèi)。王蓓年方二八,正是好年华,家世家学俱优……”

  凤尊坐直身子看着父亲,却渐渐听不进他说的话。王蓓是谁,自己见过吗?这都不重要。以自己当下的心情,怎么可能无所谓地去娶一个不是卿清的女人!

  父亲说完了,见他没反应,笑着问:“尊儿?你是开心还是吃惊呀?”

  薛夫人在一旁替答:“他呀,是美呆了!”

  凤尊咧开嘴,似笑似痛苦,父母按他们希望的意思理解了。

  薛夫人对凤尊道:“尊儿,把你的鸳鸯玉佩取出来,那是凤家祖传的订婚信物,让你爹送去王家提亲,他们一定高兴!”

  听到鸳鸯玉佩,复杂的神情在凤尊脸上弥漫开来,父母亲也不得不感到奇怪了。

  凤尊觉得嗓子很干,发声困难,缓了缓劲儿,费力道:“鸳鸯玉佩,我送人了。”

  “什么?”凤尧钦一下紧张起来。

  薛夫人赶忙缓和,“这孩子,怎么什么都随便送人呢!送给谁了?跟人好好说说,或者拿别的换回来吧。”

  凤尊看到了母亲的眼色,却没能收拾住心情转弯。“送给我喜欢的姑娘了。”

  凤尧钦:“谁家的姑娘?”

  凤尊横下心,“她叫陆卿清。”

  “陆卿清?”凤尧钦努力想着所有高官的姓氏,一时找不到关联,正踌躇,凤尊坦白道:“她是随侍陛下的宫女。”

  凤尧钦瞪着儿子,差点儿背过气去。“……胡闹!”

  凤尊被关在家里,请了病假,薛夫人一直开导说服他。凤尧钦左思右想,探查准备后谒见陛下,说了些话。

  晚间,女皇向陆卿清问话,陆卿清叙述了经过,并取出两块玉佩呈给陛下。“婢女本想还给大人,只是一直没再见到他。”

  女皇看了玉佩,果然有一块雕刻着鸳鸯。“你知道他是谁吗?”

  陆卿清回答:“大人未曾告知姓名。”

  女皇:“他是右太师凤尧钦之子——凤尊。他送你的鸳鸯玉佩是凤家的订婚信物。”

  陆卿清:“……婢女确不知情,婢女对大人未抱私情!”

  女皇叹了口气,“右太师为他定了门亲事,你修书一封祝贺他吧,和玉佩一起送过去。”

  陆卿清:“是,婢女遵命!”

  陆卿清写好了书信,女皇亲自看过后交给使者,对陆卿清道:“朕不忍罚你,但得安抚重臣。你愿意出宫,还是清扫若浮宫?”

  陆卿清目光凄哀,低声道:“婢女愿清扫若浮宫,虽不得见陛下,必日夜为陛下祈福!”言罢行礼谢恩。

  女皇抬手示意使者前往。

  陆卿清被连夜带到空落冷清的若浮宫。泠娜闻讯赶来,看到陆卿清正在堂中看着如豆的灯火发呆。

  泠娜走近安慰道:“卿清,你别太难过了,没准过不了几天,陛下就会召你回去了。”

  陆卿清看向泠娜,“泠姐,您不用太为我担心。我可能回不去了。不过,如果这并不是单纯的意外,陛下并不是真的讨厌我,或许我有一点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泠娜还不太明白。陆卿清对她微笑道:“您最近都别来看我,也别让其他人来,说怕陛下不悦就好。如果过几个月没什么动静,再请您来看我。”

  泠娜想问为什么,看卿清的神情,狠心答应:“好!”

  陆卿清:“我会照顾好自己,您多多珍重!”

  泠娜:“你才是!这若浮宫都多少年没人住了,太阴冷。被褥够吗?”

  陆卿清:“够,您来看。”

  泠娜跟着陆卿清看到内室小床上厚厚的新被褥,放下心来,看来陛下是用心安排的。

  泠娜走了,陆卿清自己烧水,器物简单,也够用。

  第二天,陆卿清一早起来扫地,有人送来粮食蔬果,还有鸡蛋,不多,够吃也新鲜。宫人没有多话,陆卿清微笑行礼答谢。

  若浮宫四周空旷,平时一个人也没有,陆卿清住进来后,定期打扫的人也不来了,只有每日送水和食物的人走时把清扫的污物带走。日子很清静,陆卿清没有发慌的感觉,她想起了卡狄玛,这个名字更配她,黑夜中温柔强大的月亮。

  陆卿清写给凤尊的信被撕了又拼好。修撰无法确认卿清姑娘是否真的这么想,她祝贺他新人携手,结为百年之好。而他害她被疏离冷落,毫无办法。

  他所谓的真心,一无是处!他无法违抗,对自己失望,觉得娶谁都一样,点了头。父母长舒一口气,准备提亲。

  任苍麒很长时间没见到陆卿清,和女皇见面时假装随口一问:“最近没见到常在陛下身边的那个宫女呢。”

  女皇:“你说卿清吗?”

  任苍麒:“嗯。”

  女皇叹了口气,“唉!右太师说卿清迷惑他家凤尊,朕不得已让她到若浮宫去了。”

  任苍麒心里沉了两下,表面上只“哦”了一声。

  若浮宫是当年祯徽皇帝在洪荒异变时修建的。祯徽皇帝常独自在若浮宫中参悟,他去世后若浮宫便一直空着,是皇宫最为偏僻冷清的地方。

  任苍麒很揪心,而有关凤尊的事,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该怎么想。

  为免夜长梦多,凤尧钦择近选了吉日,王家也同意,便准备成婚。请帖送到任苍麒手上,父亲也送信让他代为前往,任苍麒在邢进和晏挚伟的陪同下怀着极复杂的心情到了太师府,被奉为上宾。

  婚礼喜庆热闹不假,场面话谁都会说,但当任苍麒看着连假笑都装不出的凤家二公子行礼成婚时,仿佛看到了将来的自己,说不出的苦闷。

  右太师笑言孩子太紧张,王大人说他正直冷静,非常难得。他们自说自话,互相取悦,与堂上的新人有何关系?不知王家小姐此刻心情如何。

  凤尊在婚礼前烧了陆卿清的信,让母亲放心,然而信上的每一个字、字的笔迹都已印刻在他心里。他不会对着妻子喊出卿清的名字,他知道她不是。

  新郎敬酒时很豪爽,不用人替挡,宾客们边夸奖边让他少喝点,他喝红了脸才露出些许笑意。任苍麒看着新郎,越来越落寞。

  凤尊进了洞房,看到新娘的模样,还不错,挺漂亮。他半醉半醒间,记得她叫王蓓,他用母亲教的爱称唤她:“蓓儿。”

  新娘红着脸,不敢看他。这只养在笼中的画眉鸟来了他的巢,至少,他不想伤害她,不能将自己的无力感化为对她的不满,无论他爱不爱她。

  任苍麒回到宫中,一夜无眠。天刚亮,他就悄悄到了若浮宫,远远地,看到一个伶瘦身影用竹笤扫地,一下、一下、一下……那声音划过他的心。

  她知道凤尊已经成婚了吗?她甘愿为他在此受苦吗,她伤心吗?任苍麒想着想着,鼻子酸了。他慢慢往前挪,陆卿清专心致志,许久才发现,诧异,茫然,低头回避,以为他只是碰巧经过这里。

  他说不出话,走不开,突然夺过竹笤帮她扫地。

  她慌了,“大人?大人!”

  她想将竹笤夺回,他却不放手。

  陆卿清慌张失措,“大人,您怎么了?”

  任苍麒低头沉思良久,露出苦笑,“我昨天参加了凤尊的婚礼,新娘是右大臣王珺的女儿。”

  他抬起头看陆卿清,眉眼之间尽是苦涩。

  陆卿清稍稍点头,低声道:“大人知道婢女的事了?”

  任苍麒:“嗯。你……那么喜欢他?”

  陆卿清轻声道:“虽然听起来不可信,但婢女对凤大人并无私情。”

  任苍麒:“真的?”话说出口的语气让他觉得自己好轻浮。

  陆卿清认真道:“真的。婢女只是帮凤大人从花圃取过花,帮忙递寿礼给仁惠王大人而已。”

  任苍麒:“那你对他成婚的事……”

  陆卿清:“婢女愿祝福他们。”

  任苍麒:“……陛下知道吗?”

  陆卿清:“……陛下有陛下的难处。”

  陆卿清从任苍麒手中取回竹笤。“婢女在这里也挺好,大人不必挂意。”

  任苍麒看到陆卿清没有任何装扮,却如此美丽恬静,优雅淡然,移不开目光。“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陆卿清:“婢女不缺什么,只是斗胆请大人不要再来看我了。”

  任苍麒:“为什么?”

  陆卿清低着头,“因为……大人您太好了!而婢女已经明白,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所以婢女不见大人为好。”言罢转身要走。

  任苍麒听了这句话,原本昏昏沉沉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他只要确认一件事——“如果,我们不是身在宫中,你愿意陪我到老吗?”

  陆卿清闻言吓了一跳,却又温柔笑了,“如果婢女有幸能陪伴像大人那么好的人,为奴为婢都愿意。”

  她没有抬头看任苍麒,径直进了若浮宫。任苍麒在门口伫立许久,握拳颔首笑了笑,“好。”

  过了几天,任苍麒差人约定之后带晏挚伟出宫访客,与两位高官会谈。难得任苍麒主动进行政治交往,晏挚伟甚为开心。

  又过了两天,任苍麒带邢进出宫买东西,送了些礼物给女皇和太上皇、仁惠王,明德公的眼线很高兴地传递消息。

  任苍麒再次探查了秘堡,可惜还是没发现“沉星”。

  这日夜里,任苍麒独自在房中写好书信,藏于枕下。天一亮,他带上准备好的东西,说去平心宫,单独前往,经过暖心阁时便走进去,果然没人,出来转向若浮宫,无人发现。在隐蔽处见送东西的人来了,走了,确定不会回来,他快步进了宫门,随手掩上。

  任苍麒找到陆卿清。“卿清。”

  陆卿清:“大人?”

  任苍麒:“别慌,听我说,我想把你送到宫外合适的地方安置,现在照我说的做。”

  陆卿清:“大人,您这么做……”

  任苍麒:“不会有大问题,回头禀告陛下即可。你先换上这身衣服,把你想带的东西收拾好,宫女的衣物就别带了,别让人看出身份。”

  陆卿清接过衣服,还在犹豫。

  任苍麒上前一步,在她眉间轻轻亲了一下,“听话。”

  陆卿清简直不敢相信,差点哭了。“是,大人。”

  陆卿清关门换衣服,任苍麒在门外伸手摸了摸嘴唇,温柔笑着。

  陆卿清开门出来,脸颊绯红。任苍麒心里高兴,但现在得抓紧时间。

  任苍麒:“你现在穿的是我下属的衣服,我用法器使个障眼法,让人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把你看成是他。你别说话,像我下属平时那样跟着我就行,只是要辛苦你拿东西。”

  陆卿清低头道:“不辛苦,多谢大人!”

  任苍麒:“我先出去看看,没人就到东边等你,你出来跟上我就行。”

  陆卿清点点头,“嗯。”

  陆卿清一路跟着任苍麒走,心里还是有些紧张,走到人多的地方,旁人看她好像确实没感到异常。

  任苍麒选好了路线,避开会和他说话的人,直抵宫门。守将见是任大人,知道他最近有事常出门,行礼让路。任苍麒对守将回礼,陆卿清也跟着回礼,然后出了宫门,坐上马车,前往康寿街(注:康寿街是权贵们经常买东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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