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的月色下,一队兵士手执长戈缓缓从洛阳城空荡荡的大街上走过,此时万籁俱寂,除了他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再听不到其他声响。
领头的将军忽然将手一挥,示意众人止步。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四下搜寻了片刻,微蹙起眉,蓦地抽出别在腰际的长剑,缓步往前走,而他行进的方向是一个深深的隐藏在黑幕中的墙角。
看着将军屏气凝神的一步一步逼近墙角,身后的甲士们脸上不禁也挂起了紧张的神色,不自觉的攥紧了手中的武器。
“喝!”将军轻喝一声,一道冷光闪过,却并没有见到想象中血光四溅的情状,长剑重重划破空气,却刺了个空,将军微微一愣,定睛再将那墙垣整个仔细搜索了个通透,呆站了片刻,终究是回剑入鞘,领着众甲士慢慢远去。
待到这一队突如其来的卫士走远,原本空无一人的墙角竟是发出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微响声,不多时一个男子竟是从墙角的另一侧走了出来。
他胸膛如风箱般起落,却又极力压抑住口中发出声音,而双手则反剪背在身后,似乎托着什么东西。
“童英,放我下来吧。”忽然,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男子耳边响起。
男子身形一顿,旋即转过头来,柔和的月色照在他的脸上,那棱角分明的脸庞正是童英。
只见童英脸上还带着点点血迹,正是刚才在天牢中经过一番苦战而留下的,而眼角似乎还有些许水珠流过的痕迹,不过都早已风干。
“卢…卢大人,你醒了…”童英低声开了口,却发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发涩,似乎每一个字说出都很困难。
在童英后背上的自然便是卢植了,童英背负着卢植一路从天牢洛阳南门的天牢逃到北门,几乎纵贯整座洛阳城。童英也不是铁人,原本已经经过一场激战的他此时也不免有些气喘,不过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卢植微动双唇,轻声重复道:“好了,放我下来吧。”
童英一愣,却不敢违抗他的命令,环顾四周,确认没有追兵,这才蹲下身,将卢植放了下来。
卢植双脚甫一着地,却是不自觉的以手扶额,身子晃了晃,一旁的童英见状,赶紧扶住他。
“刚才有守卫见到你的模样么?”卢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沉思片刻,开口问道。
童英不知他为何会有此一问,低着头仔细回想了一遍,笃定的开口道:“没有。”
“如今城门已闭,我俩今夜是断然出不了城的,先找个地方先歇息下吧。”卢植瞥了童英一眼,冷静的说道。
“可是…”童英未想到卢植如是说,一直紧绷心弦的他下意识的想要开口。
“除了那些黑衣人,并没有守卫见到你的模样,如今的你依旧是朝廷的校尉,又何必如此仓惶。”卢植微蹙起眉,像是在广宗大营般,很自然开口训斥道,“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也,你如今已经是我大汉朝的将军,那么临阵对敌就当处变不惊,不要以为这里是京师便忘了我对你的训诫。”
“童英明白了。”童英低下头去,开口道,情绪低落异常。
“对了,佑维呢?”卢植忆起和童英一道的还有张绣,如今却没看到,不由问道。
“大…大师兄,他…他…”童英垂着头,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难道佑维他…”卢植脸色亦是一变,显然已是猜到了什么。
童英默然不答。
“佑维…我误佑维啊!”卢植低叹两声,两行清泪从脸上缓缓滑过。
“好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许久,卢植仰头望天,让脸上的泪痕风干后,轻声说道。
“我在城西有一处宅院,乃是大将军所赐,不若大人与我先去那儿休憩,待到天明后再做打算吧。”童英擦了擦眼角,此时军营是回不去了,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城中还有处宅院,平日虽少有去,但现在倒可以做落脚用。
“走吧!”卢植瞥了童英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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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路来到童英城西的宅院,院子里的那些仆人早已睡去,两人谁也没有惊动,只寻了间僻静的屋子进到内里。
“明天一早我便离开洛阳。”卢植负手站在窗前,凝眸望着远方,淡淡的开口道。
童英知卢植心意已决,自己多说亦是无用,只得开口问道:“那大人您欲往何处呢?”
“我在上谷之地有一处居所,可做养老之用,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放心吧,日后我亦是不会孤单的。”卢植又笑了起来,只是童英却始终觉得那笑声中藏着一丝凄凉。
“大人…我…”童英努了努嘴,欲言又止。
“如何,你还有话要说?”卢植瞥了童英一眼,开口道。
童英缓缓的攥紧双拳,脸上慢慢的浮现起愤懑之色,一字一句的说道:“敢问大人,我师父到底是为何人所害!”
这个问题盘旋在童英的脑海里已经很久了,只是卢植开始并不愿告诉他,而后其又蒙冤下狱,自然也没有机会说出来,如今临别在即,童英自然想要问个明白。
卢植闻言,身子不自觉的震了一下,却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深深的望着童英,似乎想要从他那张坚毅的脸上寻找到些什么。
而童英则同样是与他对视着,攥紧的拳头丝毫没有松开。
终于,卢植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轻声道:“我早就知道你从未放弃过为你师父报仇的念头…”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童英眼眶微红,想也不想的开口说道,“师父他对我恩重如山,童英无以为报,如今他身遭不测,难道要我这个做徒弟的视而不见么!”
“可是这次你面对的敌人已不再只是乌合之众的黄巾逆贼,他、或者说他们的势力绝对是比你想象中更加庞大。”卢植声音压得很低。
“我听说杀我师父的可能是朝廷中人,难道是张让这些阉宦!”
“张让…他只不过是人家的一条狗罢了!”卢植顿了一下,涩声说道:“你所面临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潜伏了数千年的神秘家族,他们的强大是你难以想象的…”
“大人…”童英情绪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提高了音量想要说点什么
“总之我是不会告诉你对方究竟是谁的。”可惜卢植只是坚定的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童英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对着自己身前的这位老人高声道:“为什么!”
“因为我很了解童英你,若是让你知道是谁害了你的师父,以你的心性,必定会不顾一切的去报仇,可是以你现在的实力,只不过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而已…”卢植淡淡的说道,言语中透着无奈,却又无比确信。
童英痛苦的低下头,没有言语,许久之后他抬起头来,望着卢植的背影,慢慢开口道:“那…那现在的我能做些什么呢?”
“等待。”卢植转过头来看向童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应该做的是珍惜自己的生命,只有留下性命才有机会为你的师父报仇,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童英…明白。”过了许久,空旷的宅院中才响起了童英若有似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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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洛阳城第三声鸡鸣响起,天色不过才蒙蒙亮,童英和卢植便已经等候在还未打开城门的北门外,隐入诸多早行的商贾和旅客之中。
等到城门开放,卢植坚持拒绝了童英护送自己出城的想法,只是豁达洒脱的给童英道了声“珍重”,便独自踏上了前往上谷的路途。
行走了半日,来到一座小山丘上,卢植轻轻摘下头上的斗笠,回身极目远眺,远处的洛水浩浩汤汤,奔流向东。
洛水畔那座天下第一大城中,依旧是熙熙攘攘,往来的商贾客旅如织,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外原野的东南处,一片柳林刚泛青绿,在枯黄的原野上鲜嫩醒目。柳林深处,掩映着一片青色砖瓦的大庄园。庄园外的土地阡陌纵横、歌声隐隐,而庄园内则是鸡犬相闻,炊烟袅袅,难得的一片兴旺景象。
望着此情此景,卢植想到或许这也将是自己未来的生活,嘴角不禁泛起一丝释然的微笑。
戴上斗笠,将脸庞隐入阴影中,正准备继续踏上往北的道路,身后却突兀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卢中郎,且慢行!”
卢植身形微微一顿,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身材清瘦的男子正朝自己走来。
来人面貌寻常,年岁不过三十有余,一身青色长衫,若是放在熙熙攘攘的洛阳城中,很难让人引起注意。只是他嘴角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笑意,让阅尽世事的卢植心中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只觉此人绝不能小觑。
“阁下是?”卢植微仰起头,开口问道。
“在下姓李名儒,对卢中郎之大名仰慕已久!”来人温言慢语的开口道。
“阁下有话但说便是。”卢植却是淡淡的打断他的话。
“哦,既然卢中郎如是说,那我也不必再绕弯子。”李儒依旧是带着笑意,缓缓道,“我家大人素来倾慕卢中郎之才学,特令在下延邀大人一叙,若是卢中郎愿意为我家大人效力,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如此说来,阁下是奉你家大人所命,来招揽我的。”卢植缓声问道,“未知你家大人是?”
“并州刺史、河东太守。”李儒微笑说道。
听闻李儒所言,卢植脸上却是闪过一抹讥诮,冷笑道:“原来是那董卓,难道董大人不知道,我卢植如今已是戴罪之身?”
“无妨,卢大人只管放心,那些朝廷的鹰犬不敢到我家大人府上要人的。”
“烦你回禀董大人,卢植如今唯有归田园隐居一途,再无入仕之愿,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卢植收敛起唇角的冷笑,正色道。
“卢中郎当真不愿再考虑考虑?”
可惜回答他的只是一个沉默的背影。
眼见卢植远去,李儒身边的一个随从凑近来轻声问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走?他走得了么?”李儒脸上闪过一丝冷笑,右手一招,只听见道路两旁的林中咻咻数声,卢植沉默的背影登时被射成了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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