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二,你怎么老这样。”章渝劝说道:“不就是最后一道题没做吗?我们都算过分了,你前面应该不会失分的,就算最后一道大题没作,也应该能过,准没问题!”
“都说过不是为那件事了。”黄而仍然出神地看着窗外,不时哀叹两句。
“你平时可不是这样的。”章渝很认真地凑到面前看了他一阵,忽然一拍大腿:“我明白了,时下春末夏初,你准是发情了。”
章渝与黄而的交情不差,属于这个学校里面对黄而不会发抖的屈指可数的数人之一。两人在高一时因同在曾老师手下学计算机而相识,虽然不同班,却比一般的同班同学更为熟悉。按照往常的惯例,黄而会一拳捣过来——当然,力道只有他平日打架时的十分之一,不然章渝会表演空中飞人。然而,这次做好了防御架势的章渝却没有遭到想象中的攻击,偷眼一瞧,黄而竟再次陷入了沉思中。这种毛病可不轻,把章渝给吓坏了。
“把你的单车借给我。”黄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诶?”
“放学后,我要到M中去看看。”
“那里有人惹你了?跑那么远打架可不好啊!你在南山这边靠名气都能吓爬下一摩尔人,可那边人对你不熟,要是一拥而上……”
“罗嗦,我不是去打架啦!”黄而没好气地说:“那天上机考试时遇到一个女孩,我那个……那个……”
往日口若悬河的黄而,忽然结巴了起来。“那个”了十几个回合,却说不出早就酝酿在心的大话。章渝终于看出了端倪,脸色由怀疑到怪笑:“哈哈,你……”
冬去春来……
诶,季节有误,而且太夸张了。总之,从那天开始,章渝就不得不过着每天上学放学走五公里路回家的生活。黄而则天天骑着章渝的单车,提前一个小时上学,推迟一个小时回家,为的就是到M中路口躲着守候那天遇到的女孩。
如果让半个月之前的黄而来看待他现在的行为,准得嗤之以鼻,丢下“白痴”二字。然而此时他却什么都想不到了。每日只有早早写作业睡觉,一早起床吃饭,然后骑着单车穿越大街小巷、农田沟渠,横穿三个小镇到达M中路口,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等待,然后狂奔向南山去上课。晚上放学后再依次把这道工序反向运行一次。守候了三天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女孩的身影。然后他干了一件极蠢的事——虽然这件事比之他以后干的许多事已经不算什么——心脏狂跳之下,他提起单车,调头逃跑了。
“整日想的都是她。”黄而对章渝坦言了:“也不知有哪里特别好,但一想着她,整个人就变得不对劲了。”
章渝问:“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住哪里,家里有什么人了吗?”
“不知道,还不知道。”黄而的笑容忽然变得弱智了起来:“只要能看见就好了。”
谁也没想到,就在他说了这席话的当晚,他就遇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当晚大雨瓢泼,狂风甚至吹倒了南山门前的一颗五十年大树。天气如此恶劣,老师们怀疑南山的破校舍说不定会出安全事故,纷纷对学生暗示可以跑路,不进行点名。于是晚自习进行了一半,全校学生便跑得差不多了。黄而自然是率先溜出校门的人之一,刚推车出校门,忽然给一人拉住。回头一看,却是披着雨衣的章渝。连忙堆笑道:“再用几天就还你,不用那么小气么。反正今晚这么大风雨你也用不上。”
“回家吧!”章渝苦口婆心地说:“我都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你看看这鬼天气!M中多半早就放学了,你赶过去也没人。而且路上会很危险的。”
“你认为你劝得住我么?”黄而哈哈一笑,蹬车便飞驰出去了,遥遥地传来他的高声歌号:“迎着风,冒着雨,我是不畏艰险牺牲的好男儿~~~啊~~~~~~~”
后面是一句惨呼,他连人带车摔到沟里去了。章渝正想找人帮忙去救,却见他忽然又提着车跳了出来,如没事人一般骑了下去,只得耸耸肩,转身回家去了。
冒着狂风大雨,黄而穿行了三河两镇,在稀滑的田坎、咆哮的沟渠边表演了无数的高难度动作,摔了十五六跤,历经五十分钟,终于赶到了M中的路口。M中的学生正在零零星星地离去,但看模样多数都是高三的学生——这种情景很不好,意味着多数低年级的早就离开了,他多半是空跑了一趟。不过,黄而本来也没抱什么指望。一路的奔波,不过是一种痴迷的执着,并没有考虑后果。
他候了十多分钟,见不会有什么收获,正想回家时如何解释这一身的淤泥和淤青,忽然眼前一亮,他的天使出现了。
大雨是从下午忽然降临的,来得毫无征兆而持续不断。天使没有带伞,勉强举着书包遮在头顶,低头跑上几步,又被大雨浇得喘不过气来,只得皱眉躲在一边树下。校服被雨水淋得紧贴在苗条的躯体上,更显得格外动人。忽然一个惊雷滚过,天地都为之震颤,天使不由失声惊叫了出来。叫到半截,更转为了由衷的恐惧——她的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满身淤泥的家伙,就像乱葬岗里跳出的僵尸!
这个推着单车的僵尸迅速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遮到她头上,用着一种不可反抗的语气说道:“同学,快离开这里。雨天可不能躲在树下。”
见到天使怀疑的目光,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我不是坏人。”
“哦,你是那天的那个南山同学!”天使忽然认出了他,惊讶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路过,路过。”黄而在十几年的胡诌史中居然首次有点结巴:“快走吧,我送你一程。”
在不时落下剧雷的瓢泼大雨中,顶着狂风骑着单车,后座搭载着心爱的女孩——虽然显得狼狈,对于十七岁的黄而来说,也是有生以来最浪漫的一次了。遗憾的是,女孩紧紧地抓着后座,而不是抱着他的腰。想想看也释然了:两人毕竟是初识,好人家的女孩,没理由会那么随便吧。黄而却没发现,自己的美学首次为他人而改变了。
左手反手提着衣服给女孩遮雨,右手独力掌着车把与狂风抗衡。以黄而的超人体力,时间稍长也有些吃不消。但难得有这种与女孩共处的机会,哪怕是手要断掉,又算得什么?正生出这种豪迈念头时,女孩说话了:
“到了。”
原来女孩的家在南河镇西北,离M中实在不远。抱着一丝遗憾,黄而挥了挥手,与女孩道别了。临走时几次想开口问女孩的名字,却始终说不出口。用力蹬动单车,如箭般刚刚射出,忽然身后的女孩忍不住叫道:“谢谢你!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一个好人’吧。”黄而随口胡诌了一句,见女孩露出了笑容,心里忽然一震,下面准备好的胡话再也出不了口,只得脚下加力,一溜烟地跑了。
全国中学生计算机竞赛的预赛结果出来了,黄而非常幸运地以地区第五名的身份进入了复赛。曾老师非常高兴,给进入复赛的学生专门加班补习。然而南山的课业负担本已很重,又没有任何老师愿意给计算机这种根本与高考无关的课程让路,补习只好安排在每天早晨上课之前和晚上放学之后,各一个小时。这样一来,黄而跑去偷看女孩的计划便泡汤了。虽然他心中大有不要江山要美人的冲动,然而考虑再三,还是无法辜负在启蒙老师的重望,只得屈服了。
两周后,黄而再次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场合遇到了那个女孩。全国中学生计算机竞赛的复赛在最近的中心城市成都举行,川北地区一共有六人通过,南山和M中各占三人。连软盘标签都贴错了方向的女孩虽然没能晋级复赛,却担任着M中代表队的后勤队员。苦候了一下午,黄而终于找到了与她接近的机会。女孩冲他神秘莫测地一笑,轻声说:“晚上我们队要出去活动,要去锦江边上看夜景呢。”
黄而心领神会,当晚溜出了驻地,一路尾随M中代表队。尾行了个把小时,终于在他们分散找小吃时找到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两人来到锦江边上的一个小亭子里,一边吃着小吃,一边聊天。女孩说着说着边笑了起来:
“我怎么称呼你呢?‘好人’?太肉麻啦。而且那晚之后,我终于向人打听到了你的故事。我也算孤陋寡闻的书呆子了,居然一直不知道你这么有名的人。”
“假的,假的,多数是人家乱说的。”黄而口中一边分辩着,一边为自己有生以来首次为自己开脱找借口的行为感到心惊。
“那么,卖海豹油,拉老鼠会?”
“唉,那件事其实我是最大的受害者,相信我吧。”
“可他们都说你是南山的打架大王,不会那么轻易被人骗吧?”
“虚名,那都是虚名!我一向与人为善,以德服人。”
“还有人说你精神有异常?”
“请看我诚实善良的眼睛——有问题吗?”
“还很好色,经常欺负女孩子?”
“诬蔑,那是诬蔑!”黄而几乎跳了起来,可在女孩的眼神里看到笑意后,又坐住了,搔搔头说:“别笑我了。你要是相信这个,也不会跟我出来吧。”
女孩笑嘻嘻地看着他,有些顽皮地说:“总觉得不太诚恳!”
“我冤哪!”黄而正气凛然地表演出了贼喊捉贼的好戏。刹那间,悲伤、痛苦、冤屈、迷乱的神色一齐拥上了脸,苦苦地申辩道:“我从来不理别人会怎么想,怎么看我。我只想你一个人相信我就好了。我绝对不是那么坏的人。就算有些坏毛病,我为了你,一定能够全部改正掉,做一个完美的好人!”
“小声点,大声嚷嚷的,想把我的同学招来啊!”女孩连忙作了作嘘声,有些哭笑不得地说:“你也说得太直白了。我是你什么人啊,你为了什么要为我那么做?”
这下黄而哑口无言了。女孩看了看他的可怜模样,又觉得心里有些不忍,说:“那天暴雨里你送我,真是非常感谢。但是我不想你有奇怪的想法。”
“奇怪……的想法?”
“我们现在是压力沉重的学生,象老师们说的最老套的那种说法一样:学业为重。”
“哦,这个嘛……”
“我早已决定了自己的奋斗方向,一定要考大学。”女孩抬起头,坚定地说:“我家的条件不好,补习什么的想都不用去想。实现自己的梦想,只有一次机会。”
“我明白,我也一样。”黄而苦笑道:“不过,多半是考不过就直接去干些杂工吧。”
女孩忽然说起了另外的事:“听我们队的宋老师说起,你在计算机方面是罕有的天才,他不服你们的曾老师,却很嫉妒他有你这样的学生。”
黄而有些难堪地说:“个人兴趣爱好而已,其实也并不是很努力的,更多时间去打游戏了。”
“这方面,你非常优秀,但其余的方面,大家的说法都是一致的。”
“不用说了,我知道。”
“你是四二年生的吧?”
“对,十月。”
“我是九月,你还得叫我姐姐呢。”
“我可真会叫啊……”
“别闹了,我要说明白。”女孩拢了拢自己的头发,说:“对于十七岁的高中生来说,说这些实在是太世故了,但你如果知道了我的家庭状况,就不会感到惊奇了。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坚持下去,考上大学,然后筹划自己的人生。对这个目标不利的人和事,我都不会……”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过了好一会,说:“你明白吗?”
“明白了。”黄而又搔了搔脑袋:“你看起来还没我大,说的事却都是些成年人世界的事了,我在这之前还没考虑过呢。”
女孩的眼睛睁大了:“第四学期快结束了,你还在毫无目标地胡混?”
“哎呀,不骗你了。传销、打架、收保护费、恐吓别人,那些事我都做过。”黄而终于下定决心,毅然说:“但为了达到你的期望,我以后都不做了。明天先好好地参加考试竞赛,一定要进入决赛,那样就有高考加分了。然后我回去后就认真读书,一定可以在一年内把功课赶上来的!只要到时你肯告诉我你要考哪所学校——你愿意吗?”
听到少年笨拙的话,女孩微微地笑了,也许脸还稍稍地红了,幸亏都为夜色掩盖了过去。她突然站起身来,说:“回去吧。”
黄而终于鼓起勇气问:“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罗盈,盈盈一笑的盈。”
我会努力的,为了能经常看到你的盈盈一笑。
这句话在黄而心中酝酿突走了几圈,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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