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眩晕中醒来时,视野里除了亮得发白的医院天花板外,还有一个老大不耐烦的护士。四下扫视一番,果然遇到这种情景,医院便生意火爆无比。我本来以为靠我的级别,随便整个干部套间住住,装装病能赖在医院住个把星期。谁知那些老将们跑得比我快,早已把ICU、VIP、高干中干病房全部占满。那些高档间占不到,普通病房里躺满了哎哟连天的受伤士兵,我又不好意思去抢他们的位置。这时候医院每个做事的人都忙得很,护士问我分房问题时,我只稍一犹豫,她就把氧气包塞在我手里,喊我坐在走廊长椅上自救。
我战斗了大半夜,却是毫发无伤,只是因为长时间低效率作人工呼吸导致自己脑部缺氧,吸吸氧自然就没事了。虽然是如此单纯的事,我也不肯认真地去作,而是憋足了劲作出流眼泪打哈欠的瘾君子模样,然后边吸边作出爽极的表情和一些节奏单调的呻吟。平民患者固然敬我为鬼神而远之,连那些伤势轻微给安置在走廊的伤兵都坐得离我能多远就多远。
不多时,我把一袋氧吸完,立即神清气爽,脑子也渐渐恢复正常运转。刚才进入战斗后,我虽然摆了不少POS,脑子却始终在高速紧张运转中,此时终于开始觉得疲惫。然而,我还没动身回家睡觉,医院门口传来了传令兵的呼号:巴瑞特总督驾到。
我不喜欢黑炭头,他对我也持有同样的感情。与在辛巴身上感觉到的那种天生死对头感觉不同的是:我明白他是个有能之人,他也知道我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然而我们之间就是无法产生那种英雄惺惺相惜,反而从头到脚充满了格格不入。总之听说他来了,我浑身不爽。
巴瑞特来了之后,自然是先去探望那些根本没有受伤却死赖在干部病房的大佬们。他的卫兵把医院大门把住,让人进出不得,真是犯嫌。我占不到高干病房,心情正不好,只想回去睡一觉,却给拦在大门口。拦我的俩兵还是网吧的常客,我先假扮和气说了两句,他们只对我摇头。我一急,横眉竖眼地准备跟他们雄起,俩卫兵立即软了下来,边给我递烟赔笑边解释说巴瑞特来时专门嘱咐了不许放我走,说还有事找我。我明白跟他们为难也没什么用,只得在门口长椅上坐下闷闷地抽烟。
抽到第五根烟时,巴瑞特一行终于出现在了医院大堂里。他的副官大声招呼四周人安静,说总督有事宣布。清了场之后,巴瑞特走到我身前,扮出一脸非常欣赏的表情,朗声宣布:“黄少尉在此次突发事件中头脑冷静、处置得当。亲临战场第一线,杀死杀伤敌军多人,战功显著。雷隆多军府决定立即授予之一级战斗英雄的荣誉称号和奖章!”
他话音一顿,四周人都如发了疯一般狂热地鼓起掌来,倒弄得我有少许慌乱。巴瑞特给我挂奖章时,我才渐渐平复心情,低声问:“这个战斗英雄有什么用?”巴瑞特没想到我有此一问,斜眼看看周围的人,低声对我说:“虽然不能让你升级或复职,在雷隆多上总还有些用处,可以当特权用上个把次。”我心中翻腾不已,盯着他问:“辛巴那样的人就是给这种特权惯出来的吧?”
巴瑞特呵呵笑了几声,压低声音道:“雷隆多不需要谦谦君子,需要的是绝对强者。黄而,你正在我们曾经走过的路上大步迈进。”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声对我说:“继续努力,继续努力!”
军队里的军功章和记功等特殊荣誉,都可以拿来使用,换成相应的某些东西,比如涨工资、提前晋升和分房优惠等。当然,也不见得所有人都会拿它来做等价交换,有些特例——这世上总有些头脑生锈的老古董认为荣誉胜于一切,甚至把军功章收藏了一辈子也不愿意拿出来用。他们只是没想通一点:不管你拿不拿出来用,那军功和荣誉都是你的,不同的只是它还是否具备被使用的潜质。这些事情外人不太清楚,军人家庭出生的我早已心知肚明,只是还故意问一回巴瑞特。
幼年时就听军区大院里的周老头讲过,使用荣誉也是门学问。用得好了,事半功倍;用得不当,万事皆休。这种可以使用的荣誉就好比能使恋爱必胜的一个法宝,但如何使用和何时使用还是取决于人。第一个找到的不见得最好,但是总想着后面的会更好而丢弃前面遇到的多半什么都搞不着。不过,谁都不可能想到我将何时以何种方式使用这种荣誉。
我从小淫贼那里学到了一句名言“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花谢空折枝”,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一句打跑得快时常说的“好日子先过”。既然手里有了这种可以挥霍的奇货,难道留着养老吗?当下我觉也不睡了,直接跑到雷隆多指挥中心去,要求与巴斯克冰通话。巴斯克冰的任务即将完成,现在人在北都。这种不同宇宙空间的星际通信需要动用反相转发器,代价高昂,按三星信息控管条例,无公务类重大事项是不能随意建立联系的。指挥中心的人耐心细致地对新战斗英雄讲述了这个规矩,可我把军功章往他们桌子上一拍:“用这个可以吧?!”
从来没人这么使用过性命换来的特权,指挥中心的人不由非常为难。在我的催促下,他们只得直接请示到了巴瑞特那里去。黑炭头忙了一晚上了,刚才稍微安定下来就遇到这么滑稽的事,他不敢相信别人的传言,直接叫我跟他讲电话:“黄而,你是认真的吗?”
我懒得跟他详细讲,直接回答:“没错,我要使用这个权利。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黄而,我为你好劝告一句:你可以不用这么着急。虽然这项特权只在雷隆多范围有效,对你的复职什么没有直接帮助,但过不多久重分房子、定特殊地区补助时,都有用处的。”巴瑞特难得耐心地对我解释着。
我对他的劝告不管不顾,径直还价道:“只是打个电话而已,用不完吧?”
“……”巴瑞特沉默了一会方才说:“那随便你吧。”
我花销掉了军功章,拨动了巴斯克冰那边的电话。星际通话的效果简直不敢恭维,即使疯狂压缩以减少转发器的负载,延迟都长达十秒钟以上。他正睡得不知所以,露出一脸白痴笑容。过了十多秒终于听到我简要说的情况后,立即大声骂我呆逼,并用与巴瑞特相同的理由说明我这个电话打得多么不划算。我根本不听完便迅速插话问道:“你那里弄到了多少钱?”
“问这个干嘛?”巴斯克冰一听我在被监听并自动存档三年的星际电话里说这些投机倒把的事,一下子警觉起来了。
“都借给我用。”
“这没问题,可……”
“明天你就到二环西路中段电脑一条街,帮我买些电脑过来。”
“黄二,你毛病啦,欺负我不懂是不?主星上电脑比雷隆多的差多了,买这里的干嘛?”巴斯克冰抗议道。
“没时间解释了,他们只给了我三分钟的时间。”我极力控制着时间:“你打个电话给郭光,把我找你办的事情给他说,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会给你一份配置单的。照那个配置单去买,能买多少台就买多少台,搭在你的军用专机上运回来。”
巴斯克冰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我要干什么了,掩耳盗铃地劝说道:“黄二,这种事违反三星交流法第二十二条……”
时间到了,通话被自动切断。三星交流法二十二条是禁止利用公务之便行走私之实,胖子很明白我要干什么,只是他已经上了我的贼船,说这些只是假打而已,我相信他必定会犯法来帮我——这个人讲义气到了不讲原则的程度,不过我喜欢,哈哈。
据我的测算,就算巴斯克冰不会讨价还价,三星上的珠宝类工艺品贩卖到主星黑市上的获利也起码在五倍左右,那他的十五万启动资金到那边一翻,除去请客送礼能剩七十万以上。主星电脑虽然性能远比这边的低,但主流软件游戏包括网络的要求都是针对那边情况制定的,雷隆多这边的高性能机实际上起不到什么大作用——在那边买五千元一台的普通机型,除去必备的网络设备花销也起码能买一百二十台以上,得把他的军用专机装得满满的。他这一趟走私回来,咱网吧的规模就能扩大八倍。这些纯数字的东西算起来很爽,直兴奋得我夜不能寐。
因为睡得晚,没睡得多久便给外面的嘈杂声吵醒。强睁着睡眼往外一瞧,是在列队欢送那些大佬。戴上G式眼镜用望远功能一望,远处还在搭台庆贺成功击退再次突袭的敌人。我立即联想到自己披红挂彩戴大红花一脸幸福的傻样听着黑炭头亲切训话的惨状,顿时吓醒了。战斗英雄好做,拎出来示众万难承受。往下一张望,已经有几个嘻嘻哈哈的兵往我这边走来,还举着“一级战斗英雄”的横幅,不用说是给我准备的。靠
这时候,组织为我们发的百万级的装备多么管用啊。我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只穿着内裤便跳下床,十万火急地把G式作战服穿上。刚刚穿好,那些人已经走到门口了。就在他们扭开门的瞬间,我打开了隐形。他们进来看不见我,莫名其妙地找了一回,又跑去问军官宿舍门卫。我趁他们出门,跟着溜了出去。
这时,整个雷隆多中心区都在为这两件事情忙个不休。我本打算到那个叫周倩的学妹工作的豪华咖啡馆去坐半天,等风头过去。但是,我不可能隐着形去开车,四下里人多,跑动不起来,走路的话走到一半就会显形了。回头一看宿舍背后的树林,我决定上山打游击去者,转身走了进去。不一会,来到树林最高处。此处离中心已远,中间有树林间隔,几乎听不到那些噪音。我心满意足地找了块干净的大石躺上去,脱了G式作战服做枕头垫着继续睡觉。
在相对幽静、空气清新的地方睡了半天,一直到下午三点来钟我才彻底清醒,感到饥饿非常。头脑仍有些初醒时的混乱,可已经再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来抽烟。然而今天注定得不到清净,一支烟没抽完,便感觉有人走近。不一会,陈琪从树林中走了过来,开口便是:“闲人,在上面干嘛呢?”
此时,我上身赤膊、斜着眼抽着几乎已到过滤嘴的烟,还被烟气呛得一只眼半闭着,正是形象最最恶劣之时。可我对这些不管不顾,招手道:“来来来,此处算是雷隆多稍有雅致之地,过来同乐。”
陈琪走上来到我的身边坐下,冲我晃了晃右手两根手指。我想起她开始学抽烟,虽然不甚情愿还是伸手去包里摸。不料这两天消耗甚大,浑然不知我现在嘴里叼的一支已经是海底捞月,包中空无一物。
陈琪露出了最常见的鄙视模样,说:“抽我的吧。”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未拆封的烟来,与我分而叼之。我边给她点火边说:“完全不带性别歧视的说,其实我觉得女性抽烟一点都不好。”陈琪摇了摇头说:“明明就是性别歧视。”
我无意以小人之身与排名更靠前的女子争辩,撇过脸去不再说话。陈琪突然有些没话找话地问:“你说这里风雅,风雅在哪里?”我站起身来,双臂伸开、迎风而立。闭眼冥想了一阵,回头道:“此时此景,直让人生出欲离尘世而去,寻求宇宙终极秘密的想法。你冥想一下‘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那样宏大与脱俗并举的场景,会在悟道之路上大有进展。”
“闭嘴!你明明是个超俗的土流氓,跟我讲什么谈经论道,真是太滑稽了!”陈琪突然没头没脑地发起火来。我不知惹了她哪一点,僵着身子做我心飞翔状不敢动弹,生怕她又看出我哪里不对来了。经过了大约半分钟的沉默,她突然怒气冲冲地把烟丢到了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才不抽呢。”正欲开口继续说什么,我插话道:“美女……”
“什么事?!”她象吃了火药般地回复道。
“这样乱丢烟头,会引起森林火灾的。就算不会火灾,烫到蚂蚁蚯蚓也不好呀……”我边调侃她边暗暗运气做好猛跃开远遁的准备。
陈琪给我呛得说不出话来,但却奇迹般地没有发火,而是掏出手枪对着那边开了一枪,把最后一点星星之火打熄了。一见她伸手去掏枪,我就把心提在嗓子眼,眼睛直盯着她的手,直到她把手枪收回枪套我才解除了个人一级防卫警戒。她突然低声说:“你很烦哪。”我见她刀枪入库,脾气顿长,反驳道:“是你自己心烦吧,不要把无关的人扯进去。”
“怎么会跟你没有关系!”她冲我吼了起来。
我不知其怒之所为何事,只有用一种呆滞的目光瞧着她。她撇过脸去,不经意地问:“昨天是你救的我吗?”
“NONONO,别人救的。”我跟她B胡了起来:“那么多老将军见你落水,不顾自己生死安危,个个摩拳擦掌、自告奋勇地救你。如此情景,生动地向我们证实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永垂不朽。”
我每次乱用典故时,陈琪要么笑得象个花痴、要么勃然大怒,可这回她显得很沉稳:“是吗?快告诉我,是谁救的,我好去感谢人家。”
这下考住我了。这次来参加会议的老将们没有华夏人,其姓名我很不熟悉。其中有几个和族人的名字我稍微还有些印象,只是无法把发音与汉字联系到一起。寒寒等人虽然曾多次给我补课,但不认真就是不认真,没取得什么成果。我张大了口,眼睛瞟到陈琪狐疑的目光,只好心一横,信口胡扯道:
“猿飞日月。”
陈琪一听见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皱眉道:“这人是……”
好像蒙错了名字,陈琪了解得比较清楚,看来名单里没这人。我又试探道:“那么,雾隐雷藏?”
“什么?!”陈琪似乎猜到上了我的当,开始出现柳眉倒竖的发怒征兆。
“那么就是岛津利久……土方岁三……绯村剑心……”我看着陈琪的翻脸征兆越来越明显,口中的胡话不由有些发乱,冒出了句:“总该蒙中个把才对啊……”然而陈琪已经识破我的诡计,在我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我顿时作出面部严重扭曲但惨呼不能状,不敢言语了。陈琪气冲冲地盯了我好一阵,突然垂下头去,低声问:“是你吧?”
“没错。”我见她的模样有些奇怪,立即又胡扯道:“你放心,我是纪监委出身,深知‘拒腐蚀,永不沾’之重要性和必要性。我先找来胶布贴在你嘴唇上才给你做人工呼吸的,保管没有任何直接接触。”
陈琪一句话都不说。
……
她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
我开始有些慌神了,不知她想拿我怎样,只得抓耳挠腮地“呵呵,哈哈”了一阵,说:“美女哪,现场只有MK-3,没别人。你放心,只要我不说,世上就没别人知道。”
她还是什么话都不说……
我突然反应到刚才说错话了。这样的话,简直是诱惑她开枪干掉我。目前我与她的距离只有0.01公分,按她拔枪0.5秒、击发0.2秒、子弹初速30000公分/秒计算,我在0.70.00000033333秒就会被击中。以我的身手,在她拔枪之前足可远遁到安全区域。可是,因为我很不自量力地去心算10的负7次方无限循环小数的乘除法,不但算得头晕,而且等我算出结果时,已经过了计算结果的十倍以上时间,也就是说陈琪足够在这段我发望天呆的时间里对我开、收、拔、再开十枪以上。如果她不是那么无聊,只拔一次枪就连续开枪,足够在子弹无限的情况下射出四十发以上子弹。
算出这个结果时,又过了身中十枪以上的时间,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冷汗已经浸透了背心。幸好陈琪没有产生杀机,她只是坐在旁边静静地出神。我奋力把继续计算的念头赶出脑海,专心致志地关注着她的行动。突然,她象是在对自己说话一般开口了:“吻我的感觉好吗?”
“……”这回轮到我哑口无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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