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夏末秋初,当初露山头的晨光照射到这片土地的时候,炙热的感觉已经充斥着每个人的毛孔,这种炽热已经持续了整个夏天。即便到了秋初,干旱已久的黄土高原仍然见不到下雨的迹象。长江流域发生了四十多年来罕见的洪灾,愤怒的洪水裹挟着沿途的一切,咆哮着奔向远方,留下沿岸的灾民在洪水中悲伤的自救着。这场因为自然原因导致的大灾难,使得数以万计的人民失去了往日的家园。
苏正清正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他瘦削的脸庞、眉骨间稍显无奈的眼神和轻轻皱起的眉头,都表现出他对周围一切的无视和没有兴趣,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边往前走边用手拨弄着路边植物的没精打采的叶子,这些马路边上的应景物因为长时间高温和缺乏水的补给正耷拉着脑袋伴随着穿过街道的热风来回舞动着。
正清的外套拉链敞开着,属于已经过时的款式,而且稍微有些短,估计穿的时间也比较长了,这一点从拉链上面脱落的齿牙可以证实,所幸洗的还比较干净,没有给人很破烂的感觉。
外套里面穿着一件T恤,但外套并没有把T恤完全包裹在里面,导致T恤的下摆不仅露在了外面,而且看起来好像要包住他少半个屁股。如果我们猜的不错,这件T恤应该是别人送给他的,而且尺寸似乎还不是很合适。
一件因为多次洗涤而褪色的牛仔裤紧紧的贴在他的腿上,之所以用贴来形容,是因为裤腿确实很窄很紧,裤子的腰围也应该不大,否则他不会边走边使劲的呼吸,显然为了让这条裤子穿起来尽量的好看,他边走边努力的收紧着自己的小腹。
那双白色的运动胶鞋估计是他身上最新的装备了,鞋面擦拭的干净整洁,上面红色的鞋带被系成了精致的蝴蝶结,在鞋面的映衬下分外亮眼,但是鞋帮上沾有少许的泥巴,很难想象一个鞋面擦拭的这么干净、鞋带系的这么精致的人,竟然出门忘了把自己鞋上沾带的泥巴清理干净。
这里面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次出来是突然性的,而且他的心情看起来确实不怎么样,处女座的他显然现在对处理干净鞋上的泥巴没有什么兴趣。
苏正清现在在县城农牧学校读中专三年级,明年六月份就要毕业。虽然现在南方发生了百年罕见的大洪水,而北方也处于百年来最严重的干旱之中,但在他眼里,这些都没有现在他心里的事情让他焦心。
在刚才结束的全校师生会上,学校校长宣读了市教育局的文件,从明年开始,各县人事局原则上不再安排中等专科学校毕业的学生,而各单位原则上也不再接收中专毕业的学生。
正清永远都忘不了当时操场上的寂静。因为所有的人都被这忽然到来的文件吓蒙了,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连那些平常开会总是叽叽喳喳在后面开小差的同学,现在也都站在那里拽着自己的衣角发呆。是啊,这么突然的消息,一点征兆都没有,让人怎么接受呢,估计放在谁身上的都是难以接受的。
有些人想的是,这个政策不公平,前面那么多届都分配了,为什么到我们了政策说变就变,他们很气愤,但是没有说出来,内心在用沉默和逃避来面对着眼前的一切。有些人想的是,你至少再分配三年嘛,等到这些在校生都毕业了。对于他们这一群没有任何人生阅历的学生,大部分人脑子里面的第一想法就是:开会结束马上给家里打电话。
其实对于中专不包分配的消息,前两年就传开了,有些家长因为这个也犹豫过是否还送孩子来上中专,但是看到前两年毕业的学生回来以后也都按时分配了,似乎没有什么问题,更重要的是中专毕业马上就可以参加工作,帮家里挣钱养家,比那些上高中考大学然后上大学的孩子省心多了。
他们权衡再三,最后还是决定送孩子来了。苏正清的父亲就是这样想的。尽管一直以来对于不分配的消息,大家都觉得可能不是空穴来风,但是传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什么结果,所有的人也就没有那么在意了,直到今天早晨开会前一切都还是那么的平静和正常。
但是当校长举着市教育局的红色文件跟大家宣布这一消息的时候,很多人才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这是真的,不再是之前大家相传的小道消息,而且就要拿他们这一届毕业生开刀,从他们这一届毕业生开始执行。
对于黄土高原的人们来说,一辈子的希望就是可以让孩子们脱离黄土地,不再像父辈那样辛苦的在黄土地里刨食。念中专学校,早点参加工作,帮助父母减轻家里的负担也是这些孩子们单纯而善良的内心愿望。但是市教育局的一纸文件犹如晴天霹雳,将他们的梦想击得粉碎,让这些曾经最优秀的孩子们瞬间脱离了设定的人生轨道,猛然间像飘落的浮尘一样,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他们那早点毕业、早点工作、早点承担家庭责任和改变家庭贫穷面貌的梦想也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上天啊,他们可还都是十八、十九岁的孩子啊,他们认真学习、努力考上中专学校,只为了早点工作,他们的梦想是那么简单和现实。除了家庭的贫穷,他们还没有经受过任何的打击和挫折,而你却那样的不近人情,彻底剥夺了他们申诉的权利。他们像一群待宰割的牛羊,等待着命运对于他们的宣判,而自己却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
初中毕业的时候,苏正清在高中和中专之间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父亲帮他拿了这个主意。父亲叫苏力勤,据说爷爷当时是取身体力勤的意思,希望父亲一生可以勤劳的做事情。正清还有一个二叔,名字叫苏力行。
十年前,苏正清的母亲患不明原因的疾病去世了。从那个时候开始,苏力勤就里外一把手的带大了三个孩子:大儿子苏正清、女儿苏正梅和二儿子苏正华。
苏正清还记得中专开学那天,父亲送他到学校,帮他铺好床铺,把一切都整理好就走了。临出门只说了一句话:“好好念书,自己平时照顾好自己啊,别总是惦记着省钱,身体才是最重要的”。看着父亲那殷切的眼神,以及不到四十岁却干瘦的脸庞,他当时暗下决心,一定要认真学习,希望在中专包分配政策结束前毕业,快点工作帮父亲减轻负担。
后来半小时不到,父亲又满头大汗的抱着一个电热毯跑了进来。原来他在去车站的路上,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坐在路边想了好久之后才记起来,刚才给正清铺床铺的时候,他感觉床铺太薄了,夏天估计还可以,秋天和冬天肯定会冷得不行,所以他又跑到车站附近的商店里面买了条电热毯。因为要赶回塬上的最后一班车,他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父亲亲手给正清把电热毯在床单下铺好,双手把床单的角角落落都铺抹平了,才直起身跟正清打了声招呼走的。站在窗前,看着父亲逐渐小跑远去的背影,想想父亲这些年供养他们兄妹三人的不容易,正清的眼泪不自觉的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他没有去擦拭他们,就让他们恣意的流吧,这些眼泪将流进他的心里,让他永远都记住父亲为这个家、为他所做的一切。这个没有什么能力的男人,却用他的双肩撑起了这个破烂的家,为他们撑起了一片蓝天,为这样的男人流泪,他不感觉到丢人,相反他感到幸运,有这样的父亲足以让他骄傲一辈子。
父亲苏力勤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解放前苏家有九口人,力勤的母亲身体又不好,家庭的所有负担全部都压在父亲和年幼的苏力勤身上。很早就懂事的苏力勤,从12岁开始就回家帮父亲干农活,供养弟弟妹妹上学读书,最后弟弟苏力行终于考取了中师,毕业后在镇中学教书,其他两个妹妹虽然没有考到什么学,但是也都初中毕业具有了基本的学历基础。
爷爷以前跟正清讲过,父亲是个犟脾气,自己想好的事情一定要想方设法办到,不管多么辛苦,这一点正清随他。有一年春节前,为了让家人过年可以吃上肉,苏力勤半夜跑着去20公里以外的山坳里捡煤,然后赶在天亮之前挑到县城的集市上卖掉,然后用卖煤的钱买了肉。据说当时他回家后颇有些小炫耀的把肉递到奶奶手里,而奶奶看着儿子那周身打满补丁的破烂衣服、拖在脚上的布鞋,以及满脸布满了汗珠和煤炭粉末的样子,当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疼的催他快点去窑洞里休息,结果父亲甩甩头跟没事人一样,直接扛起锄头去地里干活了。
后来父亲去参军了,先是去的西北,再去朝鲜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最后复员回来被安排在镇上的农机维修站工作。前几年农机维修站入不敷出经营不下去了,去年就把他们都驱散回家了,什么说法也没有。幸亏前几年村里人开始种植苹果树,父亲也在自家地里种了三亩,回来的时候正赶上果树开始挂果了,所以父亲也就没有闲下来,专心的营务那一片果园。这几年一家人的所有支出全部都来自那三亩苹果园,但是相较于在农机站时的清闲,父亲确实老了许多,头上的白头发也慢慢的多了。这一点正清知道,长时间的重体力活对一个人身体的摧残短时间可能看不出来什么,但是长时间的话是很明显的。
经历了农机站的清闲和务农的辛苦,苏力勤有着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这也是他经常在田间地头跟正清说的,农村孩子脱离土地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读书。一定要好好读书,争取进入事业单位,成为国家的人。那样你才能真正的离开这片土地,才能脱离这片靠天吃饭的地方,因为那是铁饭碗。正清也曾怀疑过父亲的这种价值观,但是看着他日渐衰老的身体以及自己在地里干活所体验到的辛苦,他也慢慢接受了父亲的这种价值观,这也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他激励自己努力学习的动力。
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三年的努力,正清终于拿到了农牧学校的中专录取通知书,也是在同一天,弟弟正华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进入了初中学习。那天父亲很高兴,家里不仅破天荒的在非过年的时节称了肉,炒了菜,父亲还自斟自饮的喝了不少酒。当时父亲说了很多话,具体是什么正清已经记不清楚了,但他知道父亲的意思,自己和弟弟都没有辜负家里的期望,这让父亲很高兴,家里翻身的日子不远了。
时光荏苒,未曾想三年后,即将毕业来临之际,市里面来了这个文件,这可是埋葬了无数个家庭的希望啊。他们的背后,有多少个家庭、多少双眼睛正满含期望的指望着他们毕业可以带动一个家庭的翻身啊。苏正清也不例外,苏家也不例外,但是现在父亲苏力勤的愿望要落空了,中专生不再分配工作。
他们这些曾经全县的尖子生猛然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了,怎么跟父母说?自己以后怎么办?当年上高中的同龄人明年就要高考了,曾经想过等自己中专毕业分配到工作,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请他们吃个饭,还可以在他们面前炫耀一下的,现在看来这点私心不但实现不了,反倒先成为别人的笑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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