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京师(一)

  韩相曾言,夫敌,庙算可轻之,战阵须重之。

  韩冈在何执中陪同下,走在国子监中。

  乍然从一间教室里传出来的宣讲声,让韩冈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他望向何执中,何执中会意的向里面看了看,回头对韩冈说,是监里的学生。

  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韩冈在武学和其他几个场所,都说过同样的话,想不到给人翻译成这样。

  中国早已胜契丹于庙堂

  教室里的声音激情澎湃。

  战争还在继续。河北边境上,近一个月来,战斗渐渐平息,但绝非是要停战,而是在一段时间的爆发之后,需要为下一次的爆发而积蓄力量。民间对战争的情绪也在积蓄中不断高涨。

  中国丁口亿万,人才济济,朝廷又广开进路,使天下之才为天下之用;而契丹人丁仅千万,其朝中非契丹者不用,非契丹者不进,宰执兵帅亲民之职,宁用契丹之愚者,而不用他族之智士。户口丰而人才足,此人胜也。

  中国百业兴旺,百姓安居乐业,朝廷税赋充足,年入有万万缗,而契丹在国中以一族临凌万众,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涸泽而渔却也难敌朝廷百一。此财胜也。

  中国有贤人在朝,国中安定,百姓富足,上下一心一德。契丹以残酷之政,行暴虐之法,辽主乙辛又是篡逆之徒,人心皆背。此政胜也。

  中国用火器,使军卒战力更胜既往,而契丹弃骑兵用火器,则是弃长取短,不过是邯郸学步,故而有乙辛顿兵于天门寨下,寸尺不得一进。此兵胜也。

  中国之中,虽有百族,唯汉儿最众,所居者中原,所拥者亿万,纵百族叛亦一无所惧,而契丹,以小族临大邦,户口不过百万余,不过国中十一,一旦诸族分立,契丹再难支撑。此国胜也。

  人财政兵国,中国有五胜,契丹有五败,中国早胜契丹于庙堂之上。大势不可逆,中国雄于四方,此乃天数韩相公故曰,庙算可轻之。

  教室中一片鼓掌交好,韩冈微微一笑,站着继续听,

  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穷鼠蹿巷,犹能啮狸。契丹虽颓,犹有反噬之力。河东之败,源自于此。兵形如水,将帅不查敌我之情,盲自出兵,焉有不败之理相公所言战阵须重之,也在于此。

  何执中听得不由点头,问韩冈道,相公,此子如何

  韩冈笑了笑,说,书生气重了些,还算不错了。

  一番话并没说到真正的点子上,只能说是沾了点边。但如今民间好战的风气已经给煽动起来了,只要鼓吹战争,声言皇宋必胜,不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外面的酒楼茶肆,都能引来一片欢呼。

  不过韩冈听得还算满意,教室里面的演讲者很聪明,只提中国,不提大宋皇宋,这让一直都在竭力削弱国中赵宋认同的韩冈,对演讲的评价调高了一点。

  书生气太重何执中沉吟着,对韩冈的评价有些不解。

  韩冈向外面走去,何执中连忙跟上。就听见韩冈说,这是说给士人听的。

  何执中一震,旋即明白了韩冈的意思。

  上阵打仗的终究不是士人,而是百姓家的子弟。

  是粗鄙不文的军汉,是终年劳苦的农夫,是辛勤工作的工匠,他们需要更加简单明了的说法。

  灭辽事关天下,这不是朝堂上几个宰执指指点点,就能作出的决定,必须动员到全民,让天下每一个人都明白灭辽的意义,如此才能尽量避免在战争巨大消耗中失去民心。

  所以韩冈会在社论中开门见山的说:契丹伪帝入寇中国的企图已经彻底失败了。

  会煽动性的宣言:谁想要战争,那我们就给他战争。

  会在社论中承诺,一旦官军收服燕云故地,乃至东北辽土,将会将契丹人所占据的产业分给有功之士。下至士卒,上至将帅,皆按功劳大小分配田土。

  会公然宣称,要将燕云故地也就是辽国的南京西京两道的铁路修筑工作转让出去,要将修筑铁路的好处留给战争的支持者。

  尽量团结所有人,如此一来,何愁大宋国中,还有人反对对辽战斗到底

  对自己人,要团结,对敌人,则是要分化。

  而为了打击辽国,韩冈还承诺,将会保护辽国所有有产者的产业,无论汉人奚人渤海人,乃至室韦女真阻卜,中队都会敞开胸襟的予以保护。

  但是,唯有契丹一族例外。只有契丹,决不饶恕。他们的子女,将会在中国为奴,他们的产业将会分给有功之士。

  按照韩冈在报上的说法,要竭力避免契丹再为中国之患,绝不会给辽国死灰复燃的机会。

  这种说法狂妄得甚至已经将辽国看做釜底游鱼,随时可以烹煮出锅,但实际上契丹还安安稳稳的统治着辽国,辽国也没有因为战场上的一点挫败而分崩离析。

  不过这番话出自于在辽国各族都有莫大声望的韩冈之口,辽国国中各族,对于契丹的信心就更少了一番,浮动起来的人心,更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安定下来的除非能接连对大宋打出两三个大捷来,但这比出手镇压各族还要难上一点而作为统治者的契丹一族,对其他族群的态度,也会因此更加强硬,且缺少容忍性。

  分化打击,这是对付敌人最基本的手段。韩冈劳费唇舌,也就是为了做到这一点。

  辽国的南京西京两道,主要就是汉人和契丹,当地的土地工坊,也都是分别掌握在汉人和契丹人手中。

  只要让作为统治者的契丹人怀疑其他族群,更加敌视其他族群,韩冈放出消息的目的就达到了。

  等解决掉契丹人之后,再回头看看,是否要处理辽国剩下的其他族群。

  何执中还记得,韩冈前两日尚在议政会议上说,要一步步来。一边打击契丹的支持者,一边安抚投效者。

  怎么安抚那些已经分离出去百余年的汉人,手段很很简单,就是不要去安抚,而是要先行震慑。把他们头顶上的统治者彻底击败就足够了。

  一味地安抚毫无意义,只有武力之后的安抚,才有效果。既然他们会投靠手段强硬的契丹,那大宋对契丹的屠刀过后,他们会全心全意投效。

  下官明白了。何执中对韩冈制定的策略心悦诚服,只要执行上没有问题,辽国国势日衰指日可待,彻底覆灭辽国的时候已经为时不远。

  韩冈在国子监中参观了一圈,就要准备回去了。临走时,他问何执中,还有什么没说的

  何执中犹豫了半日,最后道,别无他事,下官会为相公安顿好国子监。就是吕枢密他,昨日曾要入国子监中搜人。

  韩冈明白何执中的顾虑,不必多担心,吕望之的目标你应该清楚,不会针对国子监。如果有问题,及时通报。

  韩冈安抚了何执中两句,上车离开。

  眼前的几件事,一桩事是所谓的打扫屋庭,也就是大清洗,这件事由吕嘉问负责,到最后再处理一下吕嘉问,化解怨恨就可以了。

  归根到底吕嘉问只是被推出来顶锅的人。即使他每天都在审讯人犯,扩大搜捕范围,试图戴罪立功,但韩冈和章惇始终牢牢控制着实际的执行机关。

  开罪人的工作吕嘉问一个人做了,但他想要趁势扩张权力,章惇和韩冈却绝不会给他机会。

  第二桩是辽事。自从包括邸报和外面的私家报纸上刊发了韩冈的署名文章,彻底解决辽国的思潮,在国中立刻占据了主流,到处都在说一雪百年新仇旧恨,甚至让人忽视掉了正在进行中的大清洗,一家家宗室贵戚的哀嚎,未能引动舆论分毫,甚至可以说,京师之中不相干的士民百姓,根本不关心他们的下场。

  但韩冈的精力并没有放在辽事上太多。

  宋辽战争现阶段只是战略相持阶段,所谓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其实说到底只是煽动而已。要让天下人知道中国会跟契丹打到底,要让天下人都觉得契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的,就像一栋破房子,踢上一脚就能塌掉了,但实际上,韩冈现在只打算跟契丹拼消耗,收买其国中各部,拆掉契丹人的台。等到契丹根基被毁,剩下的工作才会是顺水推舟。

  韩冈现在考虑的是官制。

  华夏官制,源自礼记,传说由周公旦设定也有可能是春秋战国的某一位书生拍脑袋的结果这一制度,从头到尾都是在为家天下所服务。

  不论时代如何变迁,帝室如何更迭,官制体系的根本没有发生改变。依然都是建立在天子为核心的统治制度之上。

  在韩冈看来,想要根绝皇权对国家的控制,官制革新是必然这是明面上的。私底下对韩冈来说,通过官制更迭,也能够更好的掌握住官僚体系。

  只有自己亲手建立的一套体系,才是最为趁手的。在变动的过程中,升降进黜也更为简单,更能契合韩冈之意,减少许多因权衡而不得不妥协的人事安排。

  而这件事,他还没有对外公开,甚至只在自己心里去计划,准备等到战争大局已定的时候,再行发动。

  正是战争之时,现在韩冈还不打算弄得京师震动,官场动摇。

  想要在京师之中守住秘密,基本上就像是用网眼很宽绳子却不怎么结实的渔网捕鱼,比网眼小的鱼全都穿过了渔网,而穿不过网眼的大鱼,却能够凭借自己力量挣脱渔网的束缚。

  永远都不会有多数人的秘密,只有属于一个人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

  还要多久才能公布这个秘密韩冈还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一天已经离得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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